老泥鳅迈着踉跄的步子掀开营帐,嘴里哼乱糟糟的小调,独自一人往城郊小土丘走去。
营地设在城外的榆树林中,一顶顶帐篷整齐紧密地排列,铁盆上的炭火烧得啪啪响。这个时辰,几乎所有的士兵都睡了,只有一些杂役营的兵在干活。
冷风吹过,扬起阵阵尘土,吹得他睁不开眼。
“哎哟!”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踉跄两步,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什么个事!”他小声咒骂着,索性翻了个身就地坐下。
酒葫芦已被他喝空了大半,酒喝多了,自然睡不着,便姑且出来乘乘凉。烈酒下肚,全身热乎乎的仿佛着火了一般,微凉的晚风拂去他额头上的汗水。
“又没了!”他晃了晃酒葫芦,咒骂一句,把葫芦里残余的酒水倒了些出来,胡乱抹在脸上,试图将那一粒粒尘土抹掉。
今日是中秋,他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就喝酒,喝了酒就睡不着。
阿姊前些年嫁了人,对方是商人的儿子,穷酸抠门鬼一个,还要她没日没夜做家务活,干苦活,抚养孩子,母亲那边自是顾不上。
父亲走得早,阿姊嫁出去了,他又参了军,家中便只余年迈的老母亲一人。母亲腿脚不灵便,走路跌跌冲冲,时常摔倒。父亲去世后,原本是他和阿姊二人共同照顾母亲,相互扶持倒还能勉强度日。谁料眼下阿姊嫁人了,不再是他们家的人了,他又应征入伍,在军队里混口饭吃,混了那么多年都没混出一星半点功绩来,常常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这个家就此只余下老母亲一人,孤苦伶仃,无人照看。
这回也不知上面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如此重大的一场战役,竟然将他这样的无能之辈选了去,这于他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算算时日,老泥鳅也有好几年没回过家了。
哎……不知娘是否安好?有没有人照顾她?有没有冻着?有没有饿着?有没有生病?阿姊呢?有没有累着?孩子平安否?对于家里的近况,他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确定年迈的母亲是否还活着。
但他不敢写信回家。他怕收不到回信。
今天是中秋,本是举家团圆、共赏明月的大好时光,可他却一个人在这鬼地方颓丧地喝酒,一口又一口,简直了无生趣。他也不想这样,谁希望生活是这样的?可除了一个人在这里喝酒,除了选择艰辛,他实在也别无选择了。
军队里有几个兄弟是本地人,家人就在这禹王城里,于是哥几个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城里去了。而他呢,则替他们一一打了掩护,好让他们安安心心过个好节。
等明日回来时,估计这些家伙都要挨罚了吧。不经许可擅自入城,是违反军纪,扰乱军心,若是碰到孤将军,大概会被罚得很惨,尽管小命丢不了,血还是要流一些的。不过,谁又在乎呢?能跟家人聚一聚,共赏明月,促膝长谈,受点惩罚又算什么呢?
老泥鳅把酒葫芦举得高高的,扬起头,灌入自己的咽喉。烈酒刺激着他的感官,他只觉得一阵辛辣,辛辣得想流泪。
“好酒!爽!”他用手枕着头,躺倒在冷硬的沙地上。土丘上静悄悄的,只余他一人的回音。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脑勺。营帐中传来“乒乒乓乓”的巨响伴随醉鬼剧烈的咆哮声。
“老泥鳅!老泥鳅!”
有人从营帐里探出头喊他的名字,约莫是发现他不见了吧,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着的。他本有名字,不过他习惯了别人喊他“老泥鳅”,便也不怎么在意了。到后来,除了他自己,都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喂!你们看见没?老泥鳅滚去哪了?”
“老泥鳅?老泥鳅?”
大帐被掀开了一道缝,含混不清的歌声伴着碗筷敲击声从小树林里传出,一群孤独的士兵孤独地聚在一起,各自唱各自家乡的歌,谁唱得最差就罚三碗酒。
老鬼唱得最差,已经罚了十几碗,醉得不成样子了。此时此刻,他正在帐里跳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山鸡舞,底下一群人兴奋地起哄着,为他打节拍助兴。
老泥鳅并非不喜欢这般热闹的氛围,只是当他难受时,他更希望能够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他想起远在异乡体弱多病的老母亲,想起在夫家日夜操劳的阿姊,想起自己那个不知还在不在的家,想起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想起即将到来的战争,想起渺茫的前途,想起家国,想起乱世,想起月。
月亮之所以被人称作明镜,便是因为当人抬头仰望它的那一刻,望月人所有的心绪也会同时倒映在上面,染上月色。继而这些心绪又将被镜面反射,借着月光重新回到望月人的手中,并再一次投射出新鲜沉静的光辉。
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小卒。纷繁乱世中,一个小小士卒的生命又能算得了什么?谁也不能保证,谁也不会在意。他多么想按照自己的意志活下去,可是他做不到。
微风拂过,吹去他背上黏稠的汗渍,风里隐隐飘逸一丝酒香。
“什么味道?这么臭。”一个声音说道。
老泥鳅慌忙扭头看去。不知何时,他身边竟已多出了一个人,可他甚至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声。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人毫不客气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暗色铠甲,戴着护膝、护肘,头发散乱,身上满是酒气,很浓烈很冲鼻的那种酒气。下巴上胡渣凌乱,一双眼睛闪着神采奕奕的光芒,似乎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会勾起他的兴趣的。
老泥鳅快速瞥了他一眼,便兴致缺缺地转回去,重新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来人淡淡地打量了老泥鳅一番,将自己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兄弟,喝不?”
老泥鳅看了他一眼,目光忽闪两下,继而用力地点了点头,抓过递来的葫芦,毫不客气地痛饮起来。那人的酒比他的还要烈上许多,老泥鳅还没喝几口,便冷不丁俯下身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
“酒很烈,慢慢喝。”那人伸手,轻拍他的背。
老泥鳅回过身,用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来人究竟是何许人,竟如此仗义地给他酒喝。尽管此时此刻,他已经醉得神智不清,醉得视线模糊了,但他依稀还是看清了来人的容貌。这张脸,好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好像昨日就见过,到底是谁呢……
“孤将军!”老泥鳅“噌”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酒醒了大半。
孤之过只觉好笑。
老泥鳅定了定神,抬眼,对他淡淡一笑。
“将军的酒,小的地位卑贱,喝不得。将军要不还是拿回去吧。”说罢便径直将葫芦往孤之过手里塞。
孤之过也不推脱,接过酒葫芦,笑道:“地位卑贱?”他拍了拍外甲,拍去甲上沾的尘土。
“你是将军,将军的酒,小的没有资格喝。”
“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孤之过脖子一扬,“咕嘟咕嘟”,痛饮两口,“这是思乡酒。你想家,我也想家,我能喝,为什么你喝不得?”
“谢将军好意,小的心领了便是。”老泥鳅草草敷衍了两句,接着想他的心事。
孤之过沉静地望着月亮,眼底流转着淡淡的情绪。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他打破沉默问道。
“什么为什么?”老泥鳅笑了笑,眼中带着朦胧酒意,“还能为什么?想家呗。”
“家里都有何许人?”
“我娘,我阿姊,还有我,三个人。”
“老爹呢?”
“没了。”
“还没娶媳妇?”
“没。”
“想娶不?”
“呵。”老泥鳅讽刺地眯眼一笑,“想。你介绍个给我?”
孤之过沉默不语。
“我混成现在这副模样,还有哪个女人会跟我?这种屁事,等战争结束了再说吧。”
“可你要明白,战争是不会结束的。尤其在当今这个失了王法的年代,战争一刻也不会停止。”孤之过淡笑道,“那你要咋办?”
“那……就一辈子不娶妻呗。”老泥鳅望着明月,眼里一片凄迷,“一个人,无牵无挂,倒也挺好。”
孤之过皱了皱眉,“一辈子不娶妻怎么行?就算你愿意,相信令堂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令堂?我连我娘的死活都不晓得,让她看什么?保不准她早就死了呢?不是说了么,时代不同了,战争一刻也不会停止,我一刻也不会安生。娶妻?下辈子吧!”
孤之过无言了。于是他低头喝闷酒,一口又一口。辛辣的烈酒刺激得他忍不住想流泪。
是啊,时代变了,还能说些什么呢?孔子那套主张早就不管用了。这是战火纷飞的年代,这是漫无王法的年代,礼坏了,乐早都没了,人们还能奢求什么呢?
活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