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要如何带他离开?又要将他带去何方?”支离无竟俯下身问道.
云樗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这趟旅程结束得实在太过突然……就好像戛然而止的歌声,我甚至都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我想,我想和他再走一程,走这趟旅行的最后一程。”
支离无竟叹息着摇了摇头,“小樗,你跟我回姑射山。”
凛冽寒风中,月白色的长袍如精灵般飘飞舞动,纯白高洁不染纤尘,与周遭狼藉萧索的废墟景象格格不入。
云樗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支离无竟。
支离无竟叹息着,又加了一句,“你放心,这个人,他会跟你一起走。宗师之力随时可能再度苏醒,以免他为祸世间流毒天地,我会命人将他带回姑射山囚禁起来,并且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出姑射山一步。到时候你若是想见他,自然可以随时去见他,哎……也算是陪你走完这趟旅行的最后一程了。”
云樗的脸上流露出了深沉的悲戚。
“那……他还会醒来吗?”他伸出手,轻轻地抚平长鱼酒衣衫上的褶皱。
长鱼酒此刻的面容如此安详,如此宁静,以至于云樗几乎可以确信,在他身上不会再有任何变化发生,仿佛他原本就该是这样的状态,仿佛他原本就该属于安宁,仿佛他本就应该以这种姿态存在于世。
支离无竟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云樗的小脑瓜,目光里三分悲悯七分无奈。
“你觉得他会醒来,他自然就会醒来。倘若你愿他永远沉睡,他也可能再不会醒来……天地万物,冥冥中因果相生互化。”
云樗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已不会再流泪。
“谢谢你,师傅……”他喃喃低语道,声音轻得仿佛不是说给支离无竟听的,而是在说给自己听。
支离无竟默默注视着周遭的断壁残垣和废墟瓦砾,良久,不由地长叹一口气。
“郢都城是该改换新面貌了,我们也该启程了,走吧。”他转过身,轻声吩咐两旁静默候命的道家弟子。
弟子们默默地走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抬起昏睡的长鱼酒,跟着支离无竟走了。云樗在原地干立了半晌,最后还是默默地跟了上去,跟在队伍的最末端。
一行人默默行进于苍凉阴郁的天穹之下,灰淡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绵延到天地交接处。
战后的郢都城狼藉一片,萧索满地。残破的城墙孤零零矗立在荒原之上,荒烟寒鸦盘旋其上,它残破的身躯已不足以保护它身后这座繁花似锦的都城。
祭场被轰成一片废墟,断木残铁横七竖八堆在一处,还有祭典上用到的酒樽、玉圭、玉璧,但它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一样冒着青烟,一样残破不堪。
“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木弃于沟中。牺樽与沟中断木,则美丑有间别,然其于失天性一也。”
不管是断木还是酒樽,经过雕刻和打磨后都已失去了它们本来的面目,自然也不值得再为之痛心。
寒风簌簌而来,吹拂着荒原上萧条的枯草,发出“沙沙沙”的摩挲声,一片凄迷萧索。祭场上空茫一片,围观人群早已作鸟兽散,只余下几只寒鸦在废墟上空盘旋回环,久久不去。
“英雄半生豪迈,酒一杯,提刀上马,纵横骋疆场。纵然马革裹尸魂归故里,亦求扬名天下尽扫狼烟。若我英年弃世,带我回故乡。爷娘泣涕零如雨,乡邻奔吾丧,慰我天之灵……”
风中传传来了渺远的悲歌,轻灵而空淡,仿佛从时空的另一头传来,与现世隔着一层薄薄的纱。
“大人?大人?”
素萱娘茫然地伫立在郢都城的废墟之中,一双美目凝望着同样茫然的荒原,和满地狼藉萧索的景象。
听闻那人在郢都南郊举办祭天大典,她特地千里迢迢从禹王城赶过来,只为瞧瞧他在祭典上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却什么也没见着。她心下忖度着,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大人,你在哪里?萱娘想见你。”
她提起镶着银线的鹅黄色裙衬,小心踏过血迹斑驳的枯草和瓦砾,一双美目在残破的废墟间焦灼寻觅着,试图从破碎的瓦砾间寻到那人的身影。
但她什么也没有寻到。荒原上寂静如死,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睡去般安宁,唯有几缕青烟在半空纷纷四散,凄凉萧索,仿佛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绫罗绸缎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东南,瓯花满身。葬我河流中,静水深流,菱叶拂面……”
一队人马在死寂的天穹下缓缓走来,踏着沉寂的步履,似乎生怕惊扰了这片即将睡去的大地,或是惊扰了这个即将逝去的时代。
队伍整齐而紧密,走得庄严肃穆,好像是禹王城肃杀秋日里为国君送葬的队伍,每一步都如灌了铅般沉重。他们这是在为谁送葬呢?
素萱娘一眼瞧见了走在队伍最末端的云樗。
云樗的脸色苍白而灰冷,就好像深秋时节枯草上凝结的一层冷霜。然而尽管如此,他仍旧不停步地向前走着,不因任何一丝悲戚而停留。
一切都未曾发生改变,他仍旧是道家弟子,仍旧住在姑射山上,只是内心深处多了几分抹不去的回忆。那是独属于他的美妙回忆,就好像在酒窖里搁置了几十年的陈年美酒,每每拿出来品尝,都会有种难以言喻的甘冽醇厚,且历久弥新。
素萱娘旋风般冲上前去,一把抓过云樗的衣袖。
“大人呢?他去哪儿了?为什么又不见他人?”她一脸焦灼地问道。
云樗拼命咽下内心的苦楚,勉强对她弯了弯嘴角,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愉快。
“他走了。”云樗淡淡地答道。
“他走了。”素萱娘无力地垂下双手,美丽动人的脸庞之上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他又走了?”
风吹过,枯草簌簌,远山沉睡,天地萧瑟。荒丘残城独立,天边几缕青烟。罗裙迎风飘摇摆动,素萱娘孤身立于郢都城残破的城墙之上,听风中飘来的一支挽歌。
“以松为茵,以草为盖,以风为裳,以水为佩。日月作明灯,天地为穹庐,星光长伴我入眠。英雄纵横半生,一杯酒,不愿把泪流……”
走了就走了吧,无所谓,反正我早已经习惯了。不管你将去往何方,无论是立于危墙之下,或是乘桴浮于海,我都会在你身后,默默祝福你。
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城头上,聆听风里浅唱低吟的挽歌,一如儿时母亲哼唱的摇篮曲一般轻柔。
慢慢地,一缕阳光透过凝云,天边又有了光。
淡而柔和的微光倾洒在她的发梢上,一片轻灵澄澈。日光一线一线地穿过凝霜,不同层次的晶莹透明交叠在一起,梦境般光怪陆离。
她静立于城头之上,独自迎接天边第一缕曙光的到来。
旧的岁月已经逝去,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浮樽记》全文完
2016年于复旦大学南区学生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