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慎轻笑了一声,不语。
长鱼酒这才意识到,公子慎并没有任何告知自己的责任或义务,他当然可以拒绝告诉自己。
可这时,公子慎却开口说话了:“道可道,非常道。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即便我将大宗师的真相和盘托出告知于你,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很多事情,还是要靠你自己去领悟。”
长鱼酒闻言,忽然朝公子慎郑重作了一揖,“那么,烦请阁下行不言之教。”
“唰”地一声,他从腰间拔出了寒光闪闪的雨祭,摆开架势。
“若阁下输了,就请放我们四人下山去。”
公子慎并未立刻作答。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殿顶的梁柱,目光飘忽又带有一丝犹豫。良久,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难道,这就是天意么?罢了罢了……”
玉麒眼神陡然一变。
嫁到寻剑山庄那么久,她还头一回见自己的丈夫如此迟疑怯懦。他在惧怕什么呢?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已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究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难道……就是因为申老怪口中的大宗师么……人总是对不可预知的变化感到恐惧吗?
“我接受你的挑战。”公子慎冰冷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掷地有声,“可你若是输了,你们统统留下。”
“很好。”长鱼酒道。
这将是众人最后的生机,他心里很清楚,因此无论如何他都想再搏一下。
公子慎徐徐举起木剑,指着长鱼酒问道:“你瞧这柄剑,它的剑锋和剑柄,到底哪头更锋利些?”
“剑锋。”长鱼酒不假思索地答道,“都说了它叫剑锋,自然更加锋利些。”
公子慎笑了笑,摇头道:“不见得。剑柄又不叫剑钝,未必不及剑锋那般锋利。”
“可毫无疑问,剑锋才是用来杀人的。”长鱼酒道。
公子慎笑道:“那不见得,剑柄也能杀人。”
“那么到底是哪头更锋利些呢?”长鱼酒问。
“一样锋利。”
长鱼酒沉思片刻后道:“一把由法浇铸而成的天子之剑,剑锋与剑柄一般锋利,都能杀人,这乃当真奇事一件。”
“不错。”公子慎道,“这把剑很特殊,剑锋与剑柄都能杀人。剑既出鞘,必定要染血,前行是杀人,后退也是杀人,杀的是自己。”
云无心紧张地握着剑,随时准备应对意料之外的变化。
霎时间,长鱼酒体内一阵翻江倒海,一股由强烈战斗欲望激起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痛苦之余,他只觉得热血沸腾,仿佛喝醉了酒般兴奋,全身上下都蓄满了力量,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吸收着天地间丰沛的清气。
潜藏在体内濒死的力量,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是否可以为己所用?
再没有一丝犹豫,长鱼酒旋风般冲了上去。这一战,关乎自己和三位同伴的命运,他绝对不能输!
在他动身的那一刹那,公子慎的木剑同时有了变化。
仍就是干干净净的一招“飞龙乘云”,在长鱼酒眼中却又是那么得棘手。剑势即将成形,宛若襁褓中的婴孩正缓缓睁开双眼。
快!
长鱼酒将毕生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以风驰电掣之速闪入公子慎的剑阵之中。
你的速度快,我就比你更快!
冲入剑阵的那一刹那,长鱼酒蓦地睁开双眼。绚烂无比的晚霞铺满天际,刺眼的霞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而转瞬间霞光又扩大了无数倍,整座天穹都被霞光映照得通红通红,流光溢彩,好像喝醉了酒,又好像燃烧了起来。
这一刻长鱼酒意识到,他又一次错过了破剑的机会。
霞光随即又化作风墙雨幕,毫不留情地朝着他横扫而去。长鱼酒刹那间只觉一阵窒息般的压抑。密集的雨点狠狠轰击在他身上,带来火辣辣的强烈灼烧感。他不断后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到了山穷水尽之地。
真正的飞龙乘云,原来竟是如此可怖……
雨点汇成根根鞭子抽打在他身上,留下一条又一条鲜红色的烙印。霞光不断缩小光照范围,长鱼酒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不断挤压,再挤压,直到气息离他的鼻尖一点点远去。
没想到,公子慎这回是真的下了杀心。他确实是一个残忍到极点的男人,但能成就大事业的往往也就是这类人。
恍惚中,长鱼酒仿佛又一次听见云樗焦急的呼唤。
“曲生——”
那是幻觉吗?不!决不是!是他的同伴们在呼唤他,他们的命运还维系在自己身上,他决不能就这般轻易死去!
漫天的夕阳风雨中,他看见公子慎嘴角噙着的那抹残忍笑意。
“知道么?申不害正试图借助你的力量达成他一统江湖的霸业,这也是他派人追杀你的缘故。”公子慎在长鱼酒耳边轻声呢喃道,“我不确定,冥冥之中是否真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我宁可毁了你!”
天空中夕阳光芒陡然大盛,天穹风雨如晦,狂风之中徐徐显出一柄巨剑的虚影,仿佛手握生死轮回的天神于冥冥中掌控着命运。那无形的压迫感也随之暴增数倍。
长鱼酒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撕成碎片了。巨剑的虚影还在以肉眼可见速度疯狂增长着,每增长一寸,长鱼酒周身的压力就随之增加一倍。
“大宗师,让我看看你潜藏的力量究竟多么强大。”
公子慎话音刚落,只见天地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长鱼酒被挤压到了更狭小、更黑暗的角落里无法动弹。全身的血液都在狂烈地沸腾,那是被压抑到了极点后的一次狂欢式的反叛,是绝地反击。
这一刻,全身的知觉离他远去,他再一次堕入了那座漂浮的虚空尘世。
“告诉我,夫子,一个人究竟能够强大到何种地步?”
“可以强大到你无法想象。”
“无法想象?等于什么都没说嘛!无法想象是多强大?”
“当你被险阻的关隘所惊恐,当你被道路两旁的迷阳刺得鲜血直流,你发现那一刻自己依旧活着,并重新起身,向着下一座关隘进发。”
“是啊,好奇怪。”长鱼酒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喃喃道,“或许是我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不,那是因为生命中总还有些事情值得我们去期盼,值得我们付出遍体鳞伤的代价。为了那些可能是无谓的期盼,你却可以勇敢到令人叹服的地步。”
长鱼酒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夫子,为什么我总是要马不停蹄地向着下一座关隘进发呢?我是不是很傻?为什么我不能停下来喘口气,让自己好过些呢?”
“呵,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停下来呢?”
“因为停下来的时候,我感到空虚,甚至恐惧。”他低声道。
“那,你又为何感到空虚和恐惧呢?”
他默然。
“因为你所期盼的那些花都还在远方。只要人一刻活着,就一刻不会停下追逐的脚步,当然,也不应该停下。人生的全部难道不就是追逐吗?一旦停下来,生命就成了空白。”
“原来如此……”长鱼酒喃喃自语道。
“你是勇敢的,你为自己选了一条布满险阻关隘的路,你必须不断斗争方能到达彼岸。你应该为你自己而骄傲,因为唯有斗争方能配得上人的尊严,即便是永生永世推巨石上山。去吧,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强大百倍。”
虚空破碎,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重新回到了长鱼酒的身体。巨剑的虚影在天边忽明忽暗,仿佛死亡的使者扇动着双翅。
“我比自己想象的强大百倍……”耳边已经没了声响,唯有体内的血液在剧烈沸腾。长鱼酒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被挤压到了极限。
于无声处听惊雷,在无声的寂静中发出惊天呐喊。
“轰——”
天边一声惊雷响,闪电将夜空撕开了一道口子。
狂风骤雨中,长鱼酒艰难地举起了雨祭。这把刀已经折断,但毫无疑问,现在的它更锋利,更有恃无恐。这才是真正杀人的刀。
密集的雨珠开始迅速聚集在残刀周围,逐次汇聚成一个个小漩涡,不断打着旋儿,最后凝成一条腾跃欲飞的神龙盘绕在刀身上。
神龙发出一声清脆的龙吟,转瞬间,狂风蓦地被驱散大半,露出头顶碧蓝如洗的晴空。刀出鞘,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只能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长鱼酒毫不犹豫地挥起了雨祭,向着整片蔚蓝色的天幕横劈而去。神龙腾空而起,金色的龙鳞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它将飞往更遥远更广阔的天空。
遮天蔽日的剑影同一时刻陡然压下,天空重新被大块的阴影所占据。神龙与虚影重重地轰击在一起,顷刻间整座空间静极。
刀剑相击,惊天巨响。
霎时间,一股原始而狂暴的力量如山洪倾泻般而来,势如破竹毁天灭地,山岳崩摧江河倒流,流回遥远莫测的上古鸿蒙初生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