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落雪狱,是山庄关押重犯的地方。你们脚下的这条路啊,名为‘阡陌’。”
群山在那个阴暗的空洞处投下一片阴影,而风正是从那个漆黑空洞中吹来,仿佛巨大雪怪呼出来的气息。
云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再也不敢往那鬼地方看一眼了。
长鱼酒道:“你们山庄门口,为何有这么多人锻铁?难道寻剑山庄,还缺一把剑吗?”
“那都是夫人的意思,我们下人也不好过问。”大总督的口风很紧,什么都探不出来。
他将长鱼酒四人带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此地乃山庄偏殿,你们且静候片刻。”
长鱼酒点了点头,道:“不急。”
“那我先告辞了。”
“等一等!“桑柔道,“总督大人请留步。”
大总督略带讶异地扫了桑柔一眼。桑柔也在看他。
“请问总督,你是不是有个女儿,名叫遇乞?”
总督的脚步僵住了。就在那一瞬间,悲伤忽然涌上了他的脸。
“遇乞,我的孩子,莫遇乞……”他踉踉跄跄冲了两步,全身无力,几欲跌倒。
桑柔本不过是想试大总督一试,却不想他的反应竟会这么大。
“方才……我们在山脚下遇见令媛了……”她迟疑着道。
大总督冷冷地打断了桑柔的话,“她已经死了,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不,她没死,我们……”
“她已经死了。”大总督冷冷地又重复了一遍。
“莫,遇,乞。”他轻轻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当然……”他轻声道,“千万不要遇到乞者,不然,你们都会有麻烦的。”
云樗没听明白,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大总督没有回答。
一个仆从打扮的人走进来,同大总督小声耳语了几句。当大总督转过身面对长鱼酒一行人时,面色已经恢复了常态。
“庄主已在山庄主殿恭候各位了,请随我来吧。”
长鱼酒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但凡剑法,都会有破绽,即便是冠绝天下的“飞龙乘云”。它的破绽,就潜藏在它最为本源的地方。
大总督领着四位客人,穿行在阴冷不见尽头的长廊中。在火光映照下,隐约可以看见两边石壁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全部都是慎到的学术主张。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说得很在理。”云无心由衷赞叹道。
长廊尽头是一座空旷宏伟的大殿,殿中隐约有火光闪烁,忽明忽暗,明暗交替,仿佛坟地里的鬼火,森然诡异。
雪山之巅本就寒冷异常,封闭的大殿又照不到一丝阳光,寒上加寒。
“启禀庄主,人已经带到了。”大总督的声音压得很低,唯恐惊扰了殿里的人。
这座大殿便是公子慎平日里修习功法、钻研学术之地,跟各路寻剑之客的比试也在此地。平素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只要庄内没有出现大的异动,他一般不会踏出这座大殿。
大殿里空荡荡的,除了壁上悬吊的两簇灯火和角落里一扇小门外,几乎没有任何冗余的陈设品。很难想象,这座大殿的主人平日里都在过一种怎样清苦简朴的生活。大概唯有摒弃一切世俗外物的纷扰与杂念,一个人才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向更高远的境界迈进。
一个男人静默伫立在大殿中央,身形修长匀称,一身黑袍从领口一直垂到脚边,仿佛是挂在身上的一块巨大幕布,令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好似是隐在了夜色里,看不分明。
但凡法家人都喜穿黑衣,这倒真是有趣,大概唯有黑色方能凸显出法的庄严肃穆吧。
男人背对他们站着,看不清面容,但他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和束发的白玉冠,都显示着他尊崇的身份和良好的修养。
不必说,眼前这人便是寻剑山庄的庄主,传说中剑法冠绝江湖的慎到、公子慎。
长鱼酒飞速地瞟了眼他的腰际,却并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风沉渊,只见一条银丝镶边龙纹腰带,象征主人极高的身份和名望。
大总督悄悄退下了。
公子慎没有开口,长鱼酒亦没有开口,大殿里两厢沉默着,唯有火苗跳跃不停。
大殿两侧的石壁光滑平整,干净得让人难以置信。长鱼酒估摸着大概是以前的打斗痕迹都被处理掉了,又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打斗痕迹。总之,这座大殿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些江湖侠客是如何一一落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长鱼酒不得而知。
在这短短数十秒内,他的脑海中闪过遇乞憔悴的脸,她手中紧握的枯枝,她舞动枯枝时暴露出来的破绽,剑法最本源的形态。最后,他又想起了那些推巨石的呆滞的眼睛,和山庄里那个小女孩。
“开始吧。”长鱼酒坚定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有如惊雷,回响在大殿各个角落,昭示着他已经准备完毕。
公子慎缓缓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木剑。他这动作是如此娴熟,仿佛已经重复了一万次,又透着一股沉闷的厌倦感。
那确实是一柄木剑,纯粹的木剑,不掺杂其他任何东西。
公子慎依旧静默地站在黑暗里,没有回头。他怕是早就厌倦了这些永无止境的挑战了吧,甚至懒得回头看看他的对手。
但这一次,情况显然不同了。他一定会回头,一定要回头。
长鱼酒暗自冷笑。这一次,他的对手握着他剑法的唯一破绽,他怕是要为自己的怠惰与轻敌付出代价了。
“嗖!”
清冷的刀光在大殿中一闪而逝,长鱼酒率先发动进攻。他猛地足见点地鱼跃而起,有如矫健的猎豹般朝公子慎暴掠而去。
公子慎保持原状态没有动。手中木剑透着寂寥古意。他就这么静默地伫立着,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手。
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直冲着公子慎的脖颈部位而去。那是一个人的要害,必须牢牢护住。
果不其然,公子慎动了。但下一秒,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长鱼酒面前,连虚影都没有留下。
好快的速度!
刹那间,公子慎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长鱼酒身后。多年的战斗经验和敏锐的直觉救了长鱼酒,他反应极快地一回身,准备应战,却冷不丁撞进了一双潭水般寂静幽深的双眸中。
这双眼睛很空,什么都没有,但又不是推巨石的呆滞无神。处于这样一片幽深寂静的黑域中,长鱼酒忽然感到一阵无名的窒息恐惧。
公子慎手里的木剑已经开始了变化。和遇乞如出一辙的启动方式,却也如遇乞所言,出手速度快了数十倍。
木剑在大殿半空划过一道古朴的弧线,清风般自然,夕阳般绚丽。一个拙劣的剑的形态顷刻间生成,宛若初生的婴儿在无声啼哭。
长鱼酒心里很清楚,下一秒,这个拙劣的形态就将不复存在,而他也将失去击败公子慎的唯一机会。
雨祭已经出手,一如他先前对付遇乞那般,薄如蝉翼的刀锋从细小缝隙间斜插入初步成形的剑阵中,出手迅速,毫不犹豫,直切向剑形中最致命的那一点。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森然的寒意从脚底蹿起,将长鱼酒整个人浸没其中。
杀意!
冰冷的杀意!
但那杀意并非来自公子慎,而是来自他那把看似杀不了人的木剑!
恐惧感瞬间占据长鱼酒全身。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就算他能破得了遇乞这一剑,也未必真能破得了公子慎这一剑。这并非是因为遇乞出手的速度太慢,而是因为当她执起那截枯枝时,她并不是真的想杀自己,她手中那截枯枝当然也不是杀人的剑。
她毕竟不是公子慎。公子慎手中的这柄木剑,是会杀人的。
长鱼酒不知道慎到曾用这柄木剑杀死过多少人,但他坚信,这柄木剑绝对是杀得了人的。
他正思忖着,雨祭锋利的刀刃已完全插入了公子慎的剑形中,闪着寒光的刀锋在瞬间砍中最为致命的那一点。
剑形即将毁灭,很可能就在下一秒,公子慎这招冠绝天下的“飞龙乘云”就将消散于无形,沦为一种有破绽的寻常剑法。
然而长鱼酒想错了。
当他的刀刺入这一点时,公子慎手中的木剑忽然又有了变化。一种他无论如何也绝对想不到,遇乞也未曾演示过的变化,仿佛晴朗的天际忽然狂风大作,阴云密布。
那是“飞龙乘云”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并且它的变化速度远超长鱼酒的想象。
长鱼酒这才意识到,当一柄剑的速度快到极致时,其本身的破绽就能忽略不计了,这就好比瀑布从高山上冲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去,流水早已填满了这空隙。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飞龙乘云”怕是根本无破绽可寻,而他自以为掌握了这冠绝天下的剑法的破绽,多么可笑!
“叮”地一声,火星四射。众目睽睽之下,雨祭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