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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人在深渊(一)

钟懿在家里呆了好几年以后,开始养成了一些独特的习惯。比如说她爱上了越剧和沪剧,这两个八零后人群中几乎无人问津的剧种,却被钟懿深深爱上。她能坐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看戏曲频道的沪剧节目,有时看的华建心都有点受不了了,连连催她:“小懿,小懿啊,你听了一个上午沪剧了,能换个台看看吗?这么悲的调子有什么好听的呀?现在人家五六十岁的人都不爱听沪剧,你怎么就这么爱听啊?”

钟懿浅浅笑着说:“妈,你不觉得沪剧很有味道吗?你说它调子悲,这个悲凉不正是预示着我的生活吗?我的生活中有阳光、雨露、鸟语花香吗?”钟懿说着说着却发现跟妈妈说得太多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妈妈已经为自己担心太多了,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再让她不开心了。于是她转了话锋:“好吧,不看了,不看了,我们看看电视剧吧,妈妈。”

再比如因为华建心害怕钟懿感冒,所以总是让她穿很多的衣服,穿着穿着钟懿也就习惯了。她终年穿着长袖长裤即使是在三十五度以上的大伏天。五月的初夏季节她还常常穿着棉毛裤,冬天就更不用说了,上海市面上几乎绝种的厚毛裤她整个冬天都穿着。这种厚毛裤外面商店里是买不到的,是华建心为钟懿织的,这样的厚毛裤基本上也就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才会穿;所以钟懿总是看起来比一般人累赘和臃肿。由于服激素的量减了下来,所以体重倒是下来了。但是由于身高在那里再加上一身的肉已经被撑过显得松垮了,所以虽然瘦了不少但是看起来依然壮硕,至少有一百三十斤以上的样子。脸倒是不像服激素期间那么毫无轮廓得宽大,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得白皙红润,显出了青春少女应有的气息。

又比如,也是因为华建心为了保护钟懿那不堪一击的抵抗力,所以规定她每天早起早睡。渐渐的钟懿便养成了相当良好的作息习惯,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晚上八点半准时睡觉。这习惯在上海这座不夜城是叫人难以理解的,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到四五岁的孩子都很少在八点半上床睡觉的,正值青春期的钟懿却做到了。还是为了怕感冒,除了夏天以外,华建心还不怎么愿意让钟懿勤洗澡。冬天的时候常常是两周才洗一次澡,因此钟懿总是看起来油腻腻的。尤其是那头长发,本来发量就不多发质还很细软;再加上不怎么洗,所以一头细软的头发常常是黏在一块的状态。但凡是个正常人看得都心里憋得慌,恨不得立刻叫这女孩去洗澡;也亏得钟懿生得白,还不至于太叫人犯恶心。

这种种的习惯使得钟懿看起来是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高中时期的那个骄傲自信、充满灵气的钟懿早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病态的、怪异的、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青年女性。

一天华建心陪钟懿看完病回家,车站到小区大概需要步行十分钟。华建心是不敢让钟懿多走路的,长期的服药使钟懿的股骨受损,因此华建心不敢让女儿多走路、多站立。十分钟华建心已经觉得算多走路了,于是只要是差不多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她就风雨无阻用自行车载钟懿。华建心的头发在那年已经几乎全白,本来高大健壮的身材也显得消瘦颓败、弯腰驼背的,六十不到的年纪看着却像个七十岁的老人。华建心推着自行车钟懿坐在后座上,后座上的钟懿身材魁梧、面色白皙红润,从表象上丝毫看不出是个重病患者。所以人们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总是向这对母女投去惊讶探索甚至鄙视的眼光。人们觉得这两个人物位置应该倒一下,正确的人物位置应该是钟懿在前面推自行车,华建心坐在后座上,这才符合一般人的生活常理和道德理念。

钟懿当然注意到了这些鄙视的目光了,只是这么多年她早就麻木了人们的目光,她无所谓地坐在后座上对一路的各种怪异目光视若无睹。自行车进了小区,已是五月的初夏时光,温暖的阳光照着小区里的一草一木;天气极好阳光灿烂的令人产生无限美好的向往。对生活失望透顶的钟懿在这一天的这样的阳光下被感染了,她忽然间很有兴致,于是她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对华建心说:“妈妈,今天天气真好,我想在小区里走一走、坐一下,你先回去吧!”华建心立刻紧张地反对:“这怎么行呢?今天这么热,太阳这么大,你不能晒到太阳的,怎么能在小区里坐着呢?不行、不行,赶快跟我回去。”

钟懿一向是顺从母亲的,纵使她有再大的委屈再多的疾世愤俗,她依然能感受到父母,尤其是母亲为她付出太多太多了。平时她一般都顺着华建心,华建心让她多穿衣服,她就在初夏的天气里还穿着棉毛裤。华建心让她早睡早起,她就八点半睡觉六点半起床。华建心让她吃的清淡,她就整天吃妈妈煮的没有油星的拌菜和蒸菜,偶尔想吃个荷包蛋还要三申请四汇报;还常常得不到批准。

可是今天钟懿不想妥协,只因为她的可怜的情绪。她钟懿基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郁闷,今天难得兴致高一点点,她不想辜负自己的高兴致。于是她坚持着对妈妈说:“妈,我带着太阳伞呢,还有帽子和太阳镜。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被太阳晒到的,你先上去,我马上就回去。”见华建心还在犹豫,钟懿边把母亲往大门里推边说:“妈,我在小区里你还担心什么呢?我都二十二岁了,我是成年人了。”在钟懿的一再坚持下华建心终于回去了,心里却仍在回味着钟懿刚刚的话,“我都二十二岁了是成年人了”天哪!小懿有二十二岁了,这孩子真的有这么大了,可是自己怎么每天还像照顾一个小婴儿般的照顾着她?

钟懿终于得到了清净,清净的独处对于她来说是奢侈的。钟懿慢慢走在小区的小径上,她没有打伞只是戴上了太阳镜和凉帽。她任性地想:这初夏的阳光是如此得美好,让它晒一晒快要发霉的自己吧!尽管是隔着厚厚的长袖衬衫。钟懿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张开双臂靠在椅背上,任初夏淡淡的阳光洒在身上。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朦胧中她看见不远的小花园里孩子们在嬉戏,老人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家常;她想:生活还是美好的,希望尚在人间,只要活着总是好的有希望的。

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从她身边经过,嬉笑打闹着。这种打情骂俏是情侣间千百年来乐此不疲的事,钟懿想,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甜蜜,可是瞬间就如流星般消逝了。那对情侣正一路嬉笑怒骂着向她的方向走来,那女孩几乎整个人吊在男孩的身上,男孩随意地一手拥着女孩;另一只手拎着两人的包。男孩凑近女孩的耳边正说着什么,顿时那女孩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从钟懿这个角度正好能看清那女孩的样子,恍惚间钟懿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女孩梳着高高的马尾辫,清纯傲气不可一世的模样。男孩的话似乎稍稍触怒了女孩,她伸出手掌轻轻在男孩脸上掴了一下;“哇,好痛!”男孩夸张地叫道,然后用更夸张的动作示意要打女孩。女孩娇笑着从男孩身边逃开,男孩假意发出种种威胁并作势追逐着;钟懿在这时看清了男孩的脸。

这张曾经让自己魂牵梦系的脸,这张脸更帅了。这是一张充满了青春气息和无限活力的脸,此刻正洋溢着比高中时代更显成熟的丝丝男人味;那张脸正慢慢向自己靠近。钟懿骤然站起,仓促间觉得无路可退、走投无路,不知该躲在哪里是好。她不能让他发现自己,自己是如此的不堪,她不能让自己在昔日恋人的面前如此狼狈潦倒地出现。于是钟懿立刻扭转身子,背对着王海洋然后蹲下作势整理鞋子的样子。

钟懿的担心实属多余,王海洋根本不可能发现钟懿;他连眼角都不带瞟一下钟懿,全当钟懿是位毫不相干的路人了。此刻他的眼里只有新结交的娇俏可人的女友,他一路追着女孩一不小心小腿蹭到了蹲着的钟懿。于是随口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不好意思”,便继续着他的追赶之路。

有好一会儿钟懿忘了站起,蹲在那里出了神,蹲得太久以至于本来就贫血的她站起时一阵晕厥。幸好身子离长椅不远,她伸手一把扶住椅背,整个人倒在了椅上。钟懿大口地喘着气,以缓解一时的晕厥与胸中的怨气,她想自己是有多傻啊!还自作多情地怕王海洋会认出她,人家根本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生生地蹭到了自己都浑然不觉的。但是他怎么可能认得出自己呢?自己还有一点过去的样子吗?钟懿不仅直起仍在晕眩的脑袋打量着自己的穿着,她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衣着了。宽大的走形的长袖衬衫及同样宽大的走形的长裤,壮硕的身材和脸盘。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让故人认出自己?

钟懿倒在长椅上久久不愿站起,她仰头望着碧蓝天空中的太阳;任太阳直射在脸上,丝毫都不避让。华建心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钟懿出现,等得实在心慌意乱的便下楼找钟懿。华建心一到楼下一眼便看到了钟懿,钟懿正四肢张开地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华建心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三步两步地冲上去:“小懿啊,你在干什么呀?怎么可以这样晒太阳呀?你忘了自己是什么病了,医生千关照万关照不能晒太阳的呀!快...快...快点跟我回去。”华建心拉着钟懿匆忙往家里走,钟懿行尸走肉般跟着妈妈走,没有任何异议和反抗地乖乖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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