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岁的华瑞风最近常常失眠,年龄大了觉也少了,这是自然现象。但是最近他常常在深夜醒来而陷入无尽的思考中,思考的主题还相当深刻并意味深长,他这辈子的许多决定是不是都错了。人生往往一步错就步步错,连环效应,后果严重。
华瑞风十六岁从江苏无锡的农村来到上海,中学刚刚毕业的一脸稚气的少年来到上海这个花花世界。天资聪颖的他被这个城市惊艳到了,许许多多的陌生的产物横空出世般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应接不暇,无暇顾及。他站在上海繁华的街头一站就是数小时,任何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或优雅高贵的小姐从他身边走过都会令他注目很久,他不知所措地想:原来上海人是这样生活的,原来人可以打扮得这样精致漂亮,原来衣服不只是为了御寒和遮体,原来糕点食物可以装在这么美的盒子里送人。十六岁的少年华瑞风完全失去了方向也忘了来上海的初衷——找工作赚钱,他懵懂与茫然地游荡在上海的街头,就这样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有一天,上海的亲戚把他带到做学徒的毛纺工厂里。工厂轰隆隆的机器声终于把他震醒,他想起了父母对他的嘱咐,想到了兜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想到了自己已经在并不富裕的亲戚家借住了将近一个月了。少年懵懂的大脑开始恢复意识,我要努力赚钱了,我要是能多赚点钱就不用睡亲戚家的地铺,就能每月给乡下家里寄点钱,也许还能买几件像上海人一样的衣服;少年开始暗暗在心中编织美梦畅想未来。
华瑞风做了整整三年的学徒,终于成为正式工人了。这一天他兴奋异常,他早早起床。此时他早已从亲戚家搬离,住在工厂简陋的宿舍里。先去先施公司买了套垂涎已久的西装,然后去红房子西菜馆吃了顿大餐。三年来他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做工、赚钱、加班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三年来他从没有回过一次家乡,没见过一次父母。这三年就外形而言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乡下少年变成了一个壮小伙。心智上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再也不像初来上海时迷恋上海的奢华与繁荣,再也不会在街上一站数小时,对街上的摩登男女行注目礼。他变得爱思考,他常想:我来上海除了赚钱和寄钱回家,我还能干什么?我除了在工厂跟师傅学手艺以外,是不是还应该学点别的?十九岁的青年华瑞风毫无头绪,他苦于无人点播,只能自己误打误撞,还好上天给了他一个善于思考的头脑和一颗勇于追求的心。
这一天,华瑞风几乎花掉了一个月的薪水,但奇怪的是一向节俭的他却并不觉得心疼。晚上睡在宿舍的简易床上,看着挂在床边的三件头西服,华瑞风想:什么时候我能穿着它去上班,像上海街头那些稳重端庄的西装男一样,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定会的。
那年春节华瑞风回到了阔别三年的无锡乡下的家,他还真有那么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华瑞风手提大包小包的精致上海点心和糖果,这些食品分别来自上海的国际饭店、老大房、采芝斋等名店;穿着上海最流行的长呢大衣,他考虑再三决定不在大衣里面穿那套西装,以免太招摇。就这样也够招摇了,当年的无锡乡下人哪见过这样的洋货,就是地主家也没有吃过国际饭店的西式点心和各种包装精美的太妃糖、牛奶糖;就那花花绿绿的在太阳下闪着金光的包装纸就让他们炫目啊!华瑞风是太开心了,看着父母把一张苍老的脸笑成一朵怒放的菊,侄儿们争先恐后地争夺糖果,姑嫂们喜笑颜开地研究他的时髦服饰。他几乎有些飘飘然了,好像他真的在上海怎样了,真的成上海人了,真的能在那个大城市立足了。那年春节华瑞风在乡下的家里变成了家里的少爷,谁都争相伺候他,谁都想巴结他,谁都想跟他套个近乎。
直到离开前的三天,父母狠心把他拉回了现实。那天一大早才吃完早饭,父母就关上门不让任何人打扰似的跟他做了一番长谈。首先是详细了解了他在上海的具体情况,然后进行综合评价分析;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竭尽全力地想表现的逻辑分明条理清晰,但还是失败了,他们翻来覆去啰啰嗦嗦一直说到午饭时分。最后经过华瑞风的总结,反正最终的意思是:根据华瑞风目前的状况,虽然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但是基于目前的条件有限,娶上海姑娘是绝不可能的,那只能在乡下找个合适的,然后一起去上海。这番话让华瑞风相当得沮丧,一来他还并不想娶妻生子,在上海他这个年龄的男青年还真没到非结婚生子的时候。二来在上海三年后他实在不想跟家乡的姑娘有任何地牵扯。这内心深处的想法自然不敢告诉父母,他不敢让你他们生气,也无法跟他们解释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某种想法,这想法他自己都还没弄清具体是什么,实在无法跟他们说。他很苦闷,三天后他逃离了家乡,离开前看着万般不舍的父母他还是告诉他们,目前暂时不想考虑结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