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几只雀鸟愉快的歌唱，院角一棵十二芳抓住夏天的调皮尾巴，满挂枝头晶莹的花朵，如琼山薄雾。树下烟纱笼着一排青色的花瓣，那是紫陌昨日采的绿翠花。廊下一大盆舒林雅兰后身形横斜的粉衣丫头是惆怅的嫣然。
紫陌倚在纴接楼的窗边，手里拿着管七孔丝鉥玉曲笛不时碰着窗框，发出轻轻的哒哒声。窗外的炭盆上煨着药罐，腾着水汽。羽扇小心的护着火。
十三岁的嫣然伸手拨开摘下舒林雅兰一片叶子。荡回来，再拨开，又荡回来，拨开，又还是荡回来。最后那一拨彻底将她气了，一个打挺坐起，继续发愁。
说起来她刚进溆棻，就被来挑选侍女的紫陌挥手一指跟内务姑姑要了那时握着扫帚扒在门上偷看内务院中情景的她。此后她就死心塌地的跟着紫陌了。
嫣然初初对紫陌的印象十分浅陋:一见惊鸿，语声黄鹂，行动翩然，诗书读了很多。
原谅她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话，但她认为小主这样容貌品性，不说是放眼天下，好歹是整个山水毓秀的东疆都难得的。但这样的印象仅仅在几个月以后就被匆匆盖过。
小主太安静了。安静到若不是她偶尔在小主面前说三道四，没错说三道四，小主几乎是不会说话的。嫣然觉得也许大家闺秀就是这般？但是小主与少主成婚后，仍然是这样淡淡的，仿佛没有人能拉她出十丈红尘。
想想这一年来，她也算是了解这位少夫人的。比如小主喜欢在日落时登高望远，吹笛对余晖……上一只笛子碎了以后就没有再这样过；比如小主爱侍弄花草，伺候的比伺候少主更仔细，面前的舒林雅兰就是她种的……只是这些花草最后都会变成染料；比如小主十分强悍，遇到个毒虫蛇鼠的自个儿一声不吭的就处理了，但是有个磕磕碰碰时就会很脆弱，总要同少主道讲两声疼……
可有好几桩事她总想不明白。
昨日是少主远门归来的日子，是要紧大事吧？只听下头的婢女们的谈论的热乎劲儿就知道了。她的少夫人居然一点兴奋的样子都没有！
这浣露纱重要吧？这古越国上下哪位妻子不在丈夫出远门的时候织一条等待丈夫回来给系上？她的少夫人不会织也罢了，她精挑细选的浣露纱，她的少夫人都嫌复杂，最后挑了根最不起眼的水纹边缠枝莲样式的系在腰间。
这富贵人家的主子都富贵和谐，行止有度，英勇神武，礼上贤下吧？
她倒好。一个少夫人随心所欲不像个主子；一个少主每回远门回来总是一身伤；还有一个老夫人对自个儿的儿子置若罔闻。呃…这个成语应该是这么用的吧。这不，昨日少主回来以后去拜见老夫人，却被老夫人一句“礼佛”给送了回来，倒也没有因老夫人不见他而生气，赶紧的就把自己从南疆带回来的丝鉥玉笛子送给少夫人。
也许，富贵人家都有些不能说的喜好？
想到这里，嫣然很是郁闷的转过头望了望背后把玩笛子的紫陌。
这丝鉥玉吧，虽然玉质如绸，触手生温，但碎裂后呈针晶状易伤人而不被喜爱。少主居然送这个！还说什么“若遇到意外，可保一时平安”。一支笛子怎能保平安？如何保平安？少夫人居然也难得的收下了！
以上种种也不算什么了。嫣然看了看羽扇小心护着火的药罐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少夫人刚接过玉笛，少主就毫无预兆的晕倒，纴接楼里里外外的人才才知道原来背上受了好重的伤，内外俱损，是事先服了药让气色看来和正常人无二。说是什么里里外外，事实上偌大的纴接楼算上外侍颛夫也才五个人。这就是他们两夫妻独特的共同爱好了。这在大户人家家里的安排来说，是十分独特又……独特了。老夫人房里不算打扫的奴才都有十二人侍奉着。
说到老夫人。嫣然更不明白。即使是大家一起嗑瓜子聊天会议论少主与老夫人之间不可说的一些事吧。总归在人前还是和谐的。但是为什么会对少主那么的冷漠，听说少主受伤但性命无忧，连面都不曾露。
富贵人家里是不是都有些说不得的事儿啊？
你说，嫣然怎么就能不愁！怎么能不多费点心！
嫣然愁她的愁，而她愁绪里的人，各自有思。
珞璆的伤势很不好。腐烂的地方早就被他自己刮掉，但因为手上也有伤，用力不稳，刮的很难看。看着也是牵扯到了一些好皮肤，留下很多长长短短的剑伤。还有很多老旧的疤痕，和处理过后的新伤口一起就像一张畸形狰狞的鬼脸。也不知道刚受伤时是个什么惨样。
那日颛夫知道紫陌什么都不会问，就自作主张报告了在南疆的遭遇。
在紫陌听来，那一场打斗，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同样的腥风血雨，同样的死里逃生……
“不同的是夫人您。”颛夫说。
也只有颛夫会叫她“夫人”。紫陌只是看了看床上昏睡的珞璆。把玩着手里的玉笛，反问他:“哦？会有什么不同？”
紫陌的平淡语气让颛夫非常心寒:“少主一定要外出的理由颛夫不能说。但是少主这次受伤的确比以往的更重，我们逃脱后在山洞里躲了五日就可以想见。没有任何药物，仅仅靠着一些脏水和少的可怜的野果子度日。来搜寻的人没有再出现以后我们才出来。我和离城也不必说，少主伤的最重，还发着烧，因为惦记您，生生的剜下腐肉，强撑着到了东疆。为了不让您担心，还服了回血散……”
回血散。一种可以短暂让人清醒，恢复气色的药。但有很大的副作用，只会用来吊住将死之人最后一口气，让亲人说最后一句话。
珞璆的这种行为，无疑是寻死。但是紫陌知道他不会，因为他的求生意念比任何人都强，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不会是因为她。紫陌打断颛夫:“知道了。你和离城也去找药姑捡些药吃罢。这里暂时不需你来。下去吧。”
珞璆从那日昏倒一直睡到今日也没有醒转的迹象。中途紫陌替他换药的时候还在想。颛夫说他为她而生，是不是诓她捧一颗感动之心好好照顾他呢？若真是这样，那还真是多余。因为她肯定会好好照顾。因为她还需要仰仗珞璆的权和钱。
所以她拿着玉笛在太阳光下端详时也想:他服用回血散绝不是为她，却要众人以为是为了给她亲手送上这支笛子？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可惜了。
这玉少见，不同以前的珠宝。她一旦卖了，洛璆就会知道。
不然她还能拿去买了换些银子周转周转。
这笛子和先前碎掉的那支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这管笛子有些绿色的杂质，杂色聚集在一起倒是有些像兰草，工匠正是利用这一点加了特制绿色染料勾勒成一颗陌草。助音孔上系着一条紫飘穗。他还特别差人在管身上阴刻了“瑶”字。
被时间忘却了近两年的字。
她的姓氏。
这个全古越只有三人有的姓氏。还有两人······已经故去。
在古越这个以姓论尊卑的国中，以“君”为首是皇家，姓中带玉的是大姓。亘平二十四年，她七岁，原是宫中正三品纳事典女官的祖母源瑶因病重几乎命绝，恰逢此前平帝君朝因功赐大姓“瑶”。流言四起，祖母与平帝之间有着不可说的关系云云。那时的瑶家就已经走上刀锋，举步维艰。
想起父母，紫陌的目光定药罐下的炭盆中，看啊看，就这样出了怔。
两年前父亲瑶青木替随帝君政平定叛乱的瑚氏，受封东疆域主。瑶家该是正盛之时。一场大火入夜肆虐，吞噬了域主宅邸。若不是她贪玩在外，怕是也遭了火患。家族无端遭此祸，活着的人却仍不肯放过他们。瑶青木私藏皇家命脉图腾企图再掀风云这样的蜚语像瘟疫一样迅速弥散开来。她不得不辗转求存。
原来已经两年了。
瑶？一个字，孽障深重。
他送这支笛子。是为了提醒她，现在是尹紫陌吗？
热气卷着炭盆里的柴禾燃烧着，啪啪作响。
一声低吟拉回紫陌的思绪。是珞璆醒了。
挂帅征战，金戈铁马，漫火硝烟。敌方千万支急箭射来，空间突然静止了。画面陡转，如走马灯般切换，紫陌采花炮制染料，他在一旁作画；紫陌穿针绣花，他在一旁烹茶阅书；紫陌在桃林间吹奏笛乐，他在一旁抚琴相伴······他是不会抚琴的，梦里这一丝的清醒却打破了时空间静止的力量，画面重回战场。紫陌向他奔来，途中化作千万白鸟替他挨了那千万的急箭。他却被人从背后重重的砍了一刀，回头看时才知是最亲的人背叛了他，欲看清那人面目，痛楚却模糊了双眼。
这是他方才的梦。
心痛如绞，就这么从梦魇中惊醒。痛心丝毫不减。
睁眼一瞬，紫陌在为他掖被角，心中惊悸才有了些平复。她仿佛有着光明的力量，减轻他周身的痛楚，吸引他将紫陌揽入怀中。被她的重量压了一下，背上吃痛，双眉深皱。那一瞬梦里的场景轰隆一下在脑中炸开，顿时心痛与背痛一齐发作，不禁冷汗淋漓。失去的恐惧推促着他一再不断用力箍住这个止疼药般的紫陌。
紫陌被他勒的气闷，却怕伤着他不敢乱动。
一声“子瀚”唤回一丝他的意识，终于令他松开了力道。
紫陌欲起身，却挣不开珞璆的怀抱。
日影横斜，在她脸上晕开一圈光晕。他脑中出现了“岁月静好”这个词。
这个想法是很不合适的，这个姿势也是很不合适的。可又如何呢？他开始恍惚，他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自己在哪儿。可他知道怀中的人是很重要的人。似乎是背上受了伤，很疼，可是是怎么受的伤呢？也记不起了。
直到紫陌再次轻声唤着“子瀚”，他才从迷失中归来。
紫陌用未被箍着的手抚开他苍白的脸上几根被冷汗缠绕的乱发，软言问：“可是梦魇了？”他不说话也不动作，就这么看着她，仍旧在出神中。
紫陌又轻声说道：“药姑叮嘱说那药会致梦魇，醒来后内热散了就好，伤口会好的快些。可是渴了？我去给你倒些水来。”他却没有半分要放开的意思。
“子瀚。”
这第三声终于收回珞璆所有神魂。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他很喜欢现在的姿势。于是又收了几分力，干嗓哑声说：“别走”。紫陌闻言，才犹豫着伸手抚上他没受伤的右肩，轻轻拍打，“我在。”
嫣然听到内室的声响，咋咋呼呼的跑进屋，撞见这一幕呀了一声脸红着背过去，用手捂着眼试探的说:“少主。护卫擒住了一名细作，老夫人教您处置，这会儿颛夫哥哥说如果您醒了就吩咐。”
珞璆唤声羽扇，紫衣侍女方端了药去。待到不紧不慢的喝了药，才让紫陌给他披上披风，起身慢悠悠的往外走。虚弱的身子倒走的颇有章法。
“外头风大，等些时候不成吗？”
嫣然看着外头正毒的日头，额头渗出几颗汗水，不禁沉思：哪里来的风？
珞璆捧着紫陌的脸，含情脉脉的说:“今日秋高气爽，你也舍得让我错过？”
嫣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她怕少主这么一折腾，伤又加重，连累自家主子，于是风风火火的拿了许多软垫给珞璆垫着。
被押着的是个年幼的丫头，十二三岁的样子，远远地见着，倒是个不错的美人坯子。吚吚呜呜的压抑抽泣着，身上有些青紫伤痕，双目被黑布蒙着，眼睛的位置有些湿润。
看来是受过苦了。
珞璆在院内端坐，许是背上的伤还有些不适，所以用手撑在腿上，手里拈着一朵出门时摘的十二芳花把玩，说话倒是中气十足的：“羽扇，煮壶茶来。”
羽扇服侍珞璆多年，立刻明白，便叫走了嫣然，叫她帮忙。
待两个侍女走后，颛夫将详情道来。“主子，这就是那日混在染娘中，行为鬼祟的姑娘。”
珞璆回来那日的事，嫣然在她用膳的时候就念叨过了。说是颛夫跟着少主不过是外出了三个月，就学的十分轻佻。少主与小主前脚刚走，他就撺掇着离城调戏采花女，纵使人家有百般的不乐意，他还搂着人家的细腰把小姑娘锁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夜夜笙歌……
现在颛夫分明是同珞璆一般的禁欲，哪里来的风流样子。
可见嫣然的话大多数信不得。
绿翠花不能碰金属器具，否则绿色会迅速变成墨黑色，因而需要用特制的木匕迅速削下花苞，再用铺着混着护色散特制布的花篮接住。怎么削，削多少都是技术活儿，时间快一分或慢一分采下的花都做不出雾翠染料，手艺精巧繁琐。那日她带着染娘共十二人，而因为染娘们都有轻纱斗笠覆面，各自采摘，这第十三个人才没有被发现。从颛夫的话可以知道这个姑娘十分聪明，知道该用什么力道，如何采摘，服侍与器具都完备。若不是打意吸入了未散尽的雾瘴，急促的呼吸声吸引了颛夫的注意，给喂了药捆回溆棻。
颛夫不喜欢用刑，而离城却提倡刑下吐真。这姑娘身上的伤，多半是离城的杰作。
羽扇端来煮好的茶端给紫陌后便退下，紫陌再将茶端给珞璆。
珞璆听完颛夫的禀告不紧不慢的用茶盖拨开水面上的两片茶叶，不急不慢的饮了一口，不紧不慢的盖上茶盖端在手中。左手用力一揉，十二芳花立时萎蔫儿落地，散成碎片，“既是问不出，便放她归去罢。”
紫陌对此事很好奇，但在他身边这些时候，也学会了一件事。
不过问。
珞璆既然在这些事上不避讳她，那要同她说的，自然会说，不想说的，也绝不会提。
押解的人走后，珞璆却没打算起身。紫陌知道他这是在等颛夫。颛夫果然留下禀话:“主子，昨日有两个人用伪造的出山令下山往忘碑城中去了。是颛夫大意，不过当时的山门守卫已经尽数打发去杂役房，永不再用。暗卫‘那些’人，听候主子发落。主子吩咐的书信已经备好，只等您令下便会送往玖琦阁。”
玖琦阁是南疆一处有名的青楼。紫陌知道珞璆手下网络交错，却不知玖琦阁也在其中，心下暗自宽慰还好她这些年不曾动过这层关系。于是心虚的上前拢了拢他身上的披风，不小心碰到珞璆的手，在太阳底下晒着，竟是冰凉的。
珞璆挥手起身，颛夫得令退下。一干人各自行事，方才还紧张的气氛骤然松懈下来。
珞璆并不是能安心歇下的人，此时因有伤不便去校场操练，就着外头的日光临窗习字。紫陌怕他背伤不便，斗胆去添水磨墨。他有习字的习惯，从来也不许人在近旁，磨墨也是亲力亲为，这次却许她在近旁，令她有些诧异。但诧异也只是瞬间。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珞璆问她“有何见解？”这是在问她对他的处置的看法。
紫陌偏头对他笑:“子瀚已有了主意，又问我作甚”。紫陌嘴上的笑意明显，眼中却是空空。
这个笑，不真。
珞璆提笔蘸了她刚磨好的墨，点向她眉心，留下一瓣墨梅，像是斜风送香。她的笑意，妖冶妩媚。
“你有想法。”
珞璆想问她什么她不想说的时候就会用这种语气。不是陈述，不是疑问，而是肯定。逼着她说。
她偏要他主动说。于是在指间点了墨，往他刚写好的字上点了两点，好好的“至未”成了“至来”。
他既然在问果，她就要说去来。
珞璆捧起她的杰作欣赏片刻。他写的字是迷，她留下的两点如同两只黑瞳，隐秘而又清晰。他复又放下大宣，提笔留下了二人的名和他的印。边写边说了另一件事，“想要我这条命的人可从没少过。”
这事她知道，溆棻那么多人，即使规矩限制，总会有人私下里议论。
“南疆之行，只有几人知晓。”就连紫陌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南疆何处。
“归途遭暗算，又是有人事先在我必经途中埋伏。”笔尖在“至来”之后，洋洋洒洒添了个小小的“逆”字。
既然如此，那必然是溆棻中出了内鬼。“子瀚以为方才之事是幕后之人掩人耳目所为？”
珞璆南疆之战受了重伤，此事敌方深知，便料定他命不久矣。不料昨日珞璆归来时与常人别无二致，溆棻之中的细作便会前去报信。只是采花女一事与珞璆归来的时间上有冲突。那只能是早有准备，但动静颇大，作为潜行下山的掩饰却是大材小用，且易打草惊蛇。而方才的姑娘轻易被雾瘴所伤，不会是精养的细作，约是突然出了桩与溆棻生息息息相关的事，才挑了这么个姑娘来制造混乱。这么想来，是有大动作。近来溆棻别无他事，只有一桩‘要紧’事方便动手脚。
“大朝礼。”二人异口同声。
听到珞璆也这么说，紫陌心下会意：“子瀚是有打算了。”那暗中搅动风云的人目标真是取珞璆性命，在溆棻之中下手更为便捷，也不必分分算计非要等到珞璆外出，再差人行事，多番波折。可知意图有他。紫陌虽不知当中千丝万缕，却知道此事是对方有意提醒让珞璆。
兵战，不如心战。
让对手恐慌，己方就能趁虚。
豪笔被掷入笔洗，将一捧清水荡出混沌，“这批暗卫该拾掇拾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