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紫陌瞪着一双桃花眼,从鱼塘边挪到一处或许是客厅一类处所的地方,飘飘然接过珞璆分来的苦丁时,她仍在想:或许当时她应该捧一杯茶或者吃一嘴山楂之类的,在太伯苦说出那句话时便喷他一脸方能显出自个儿的自天灵盖劈至脚心的震惊来。
她的本名,确然是瑶陌二字。瑶乃是平帝亲笔御赐,入了古越百家的姓氏。陌则是她的老父瑶青木在她尚在娘胎之中时书了满院的竹签择出来的。同遥陌,取自遥遥三里堤,陌上柳花繁。
那年随帝突然到她府上,她同臻玟卿在外游玩,回到府中,便被她那位老父摸着脑袋,老泪纵横的告知,“此后,你便叫紫陌了。”
随帝亲笔所书,紫陌。
紫,有紫气东来,有紫芝眉宇,还有纡佩金紫。但也有紫陌红尘。她不是京郊小路!
她因为嫌弃“紫”这一字太俗,不肯要,被瑶青木打了几回。实在不听,便对外介绍是小女瑶紫陌,而在家只称陌丫头。时间一久,大家都认为瑶家独女名为瑶紫陌。她以为再无人记得瑶陌。而她家与太伯家几乎不曾来往,因此听见太伯苦这一声“别来无恙”更让她无从理解。
是以,一声惊雷将她劈了个透。
接下来珞璆的话就很好理解了。他甚少笑的如此明媚,“师父还是爱开这样的玩笑。”
她不认为这只是个玩笑。
少年右腿盘屈,左脚勾立右脚之上,并不显娇美的脸上一小撮山羊胡被他捋上七八遍,还不满足又将整个下巴摸了几圈。与珞璆对话,如同紫陌不在一般,“这把胡子我非常喜欢,你觉着如何?”
珞璆再替自己分一杯茶,嘴角与双眼齐齐弯着迷人的弧度,道:“不笑,甚好。”
紫陌对这两人哑谜一样的对话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平日里同珞璆这样对话倒也没觉着什么奇怪,但从此刻开始她却决定日后要好好说话。
黄衣侍女奉来瓜果,奉到紫陌面前的瓜果被珞璆叫走。珞璆从面盆般的果盘中分出五颗紫陌叫不出名字的青色果子放入小碟中再送到她面前。见她微微偏着头若有所思注视着自己,右手无意识取食,于是很满意自己的决定。
这一行云流水的动作倒没耽搁他“师徒”二人的对话。
那个说自己将将回来便要做他的账房先生,大好时光白瞎在他那些破事上。
这个说师父将相之才竟被金银一类琐事困扰,倒也不失为珞璆一番见识。
那个又说为了碧溪白玉的事太伯家遭了大祸,风口上替他寻一方丝鉥玉算是逃过一劫,太伯苦替他做回账房出纳也不算委屈。
这个又说亏的师父广结善缘。
期间所有,都与紫陌无关。这气氛令人十分轻松,她便歪着身子左手托腮,右手吃珞璆不时剥给她的蜜柚,才没让她闲着。
这个太伯苦,除了年龄上略小了些,性格、处事、谈话也竟然同珞璆所说的白惑师父一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珞璆或许,便是这样罢。
这场茶话会后,紫陌才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珞璆与太伯苦聊天、钓鱼、弹琴下棋,紫陌皆被太伯苦当做茶童,前后烹茶分茶。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这府中之人对太伯苦的恭敬程度不像是对主人,倒像是对长辈。十五岁以下的仆人,称他为“苦爷爷”,十五岁以上的,则称“公”。先前茶馆的掌柜说他将自己折腾成了四五十岁的老人,确实一点没错。
紫陌这一天才知道,原来珞璆的笑是有很多种的。比如自个儿烤的鱼糊了,他会笑的很尴尬;比如下棋赢了太伯苦,他就笑的十分得意;比如紫陌泡的茶水淡了,他会笑的很无奈;比如太伯苦捉鱼不慎跌坐池塘,他会笑的十分稚气…
也许这位太伯苦师父,是珞璆“为人”的师父吧。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师父。
红衣侍女来报说史辰郁求见。
太伯一听史辰郁来了,本来挺开心的脸色瞬间皱住,急急忙忙推说:“多半是来求纸的,挑一扎生宣送他。就说今日闭门不见客。”
洛璆问:“师父这次回来,见过绛玦吗?”
太伯苦仿佛在想一些比较久远的事,顿了会儿才说:“说起来,是时候去听听消息咯。”太伯一个纵身起身,再一个纵身竟直接从面前杯盘狼藉的桌子越过,落在他们面前。身上的衣衫如同才上身一般干干净净,平平展展。
带着戏谑的意味附身问正在喝茶的紫陌:“要不要去逛青楼?”
“噗!”这下好了,如愿以偿。一口茶将太伯苦喷了,但太伯苦像是预见了此事一般,一把折扇将大部分茶水挡下。
折扇上三个生僻的书法大字首尾相连,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是某种图腾。巧的是紫陌认识,就是白惑那些书上的字体。
三个字:乃大爷。
很好的表达他的情绪。
紫陌从没见过如此直接的人。之前将自己搁在一旁的人,突然抛来一个问题,还问的是“逛青楼吗”。那种语气就像主人招待客人逛自家后院一样。
紫陌瞅了瞅珞璆,他眨眼表示同意,于是也爽快的说:“我去!”
这句话乍一听倒像是某句吐槽。太伯苦忍不住哈哈大笑,招呼下人:“我前两日做的新衣给陌小姐拿一套。另外再准备一箱宣纸,一箱草纸…”少倾,又补充,“每种都装一箱吧。还有那套舞衣,也拿上。”
紫陌眼中闪过一瞬异样,随即同红衣、紫衣两名侍女去换装扮。出门时还听到太伯苦同珞璆讨论她:“你这夫人,十分有趣。”
只是后面的内容就不能听见了。
他的夫人,当然是极好的,“当然如此。师父何出此言?”
太伯苦却露出不悦的神情:“你又来了。说人话!”
“阿陌之前并没有太多动作,师父怎么这样说?”
绿衣侍女换来新的折扇,太伯苦挥手一展,折扇上还是那三个大字“乃大爷”。太伯苦摇着扇子意味深长的说:“她这一天都没怎么说过话,但是做的事可不少。看着好像没怎么上心,实际上我们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听进去看进去了。你信不信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珞璆一脸的“我知道”,欢喜的笑成一朵花。
太伯苦年龄虽小,身高却与珞璆相差不多,按理说紫陌穿上会长很多才对。但她身上这衣服却像是特地为她做的一样,大小长短正合适。紫陌想起太伯苦吩咐下人的话,心中猜想又确定的几分。
“我这一身,苦公费了不少心吧。”
一个莽撞些的紫衣侍女立马崇拜的回答。“姑娘说的极是。咱们苦公是这南疆境数一数二的匠人,就没有他不会的。凭是达官贵人相求一份茶具纸张什么的,苦公一应不理。姑娘这身衣裳,公,却花了十日呢。”
另一个沉稳些的红衣侍女则一边为紫陌涂使皮肤看起来暗沉的妆膏,一边回答:“是卢公子向苦公要的。苦公做了两套。还有一套,苦公已经交代红儿装好,姑娘回去时一并带走。”
紫陌从镜中打量说话的红衣女子,试探的问:“你叫红儿?”
那名莽撞的侍女抢在红儿前头回答:“是了,她叫红儿,奴婢叫紫儿。都是苦公赐的名儿。”
红儿身上一身红衣,紫儿身上一身紫衣。紫陌笑问:“那,奉茶的黄衣姑娘叫黄儿,苦公身后的绿衣姑娘叫绿儿?”
紫儿骄傲的回答:“姑娘说的没错。”
“那是不是还有橙儿、青儿、蓝儿?”
紫儿:“是。”
红儿解释:“苦公事务繁忙,将我们这些侍女换作颜色,再穿相应颜色的衣衫,这样便于传唤。”
太伯苦不是心灵手巧吗?怎么在这些事上懒到如此地步!
紫陌匀了匀面上的妆膏,镜子里的人还真像个面黄肌瘦的弱小子。“这妆膏也是苦公做的?”
这回紫儿不抢了,红儿回答:“苦公为绛玦姑娘制口脂、胭脂一类时,说是姑娘你总有一日会来此,用上这膏,便做了这一盒。”
“总有一日”!果然没错了!“这药膏叫什么名字?”
“苦公还不曾取名。”
紫陌琢磨一会儿,说:“或许‘遮红膏’可以一用。”
紫陌倒不是真的取名字,只是脑中有了这个词,姑且一说。但太伯苦知道以后,也就默认了这个名字。这是后话。
玖琦阁。
此时天外已经一片黑幕,星光闪烁。玖琦阁中却流光溢彩,歌舞盛筵,极尽奢华,浮艳侵天。虽是青楼,楼外却无红尘女子秽语揽客,反倒是装饰严谨,设计喜人。
正门大开,丝竹之声绵绵不绝。老幼胖瘦各色男子摩肩接踵的往里涌,就像被摄魂了一般。紫陌拉住一个火急火燎的小毛孩儿,“哪里来的小孩子,这地方岂是你能来的。当心孟规的鬼魂捉你去祭剑。”
孟规是古越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大奸臣。死后名号也常被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
小孩被拉住,又害怕,又很是委屈着急,忙拱手求饶,“这位小郎君,今日玖琦阁不设门槛,不论老幼只要是男子就可以进入。你要是不想进入看绛玦姑娘的掌上舞,也别拦着我呀。”
“掌上舞?”
珞璆听那小孩说完,拉起紫陌的手,小孩正好挣脱,眼睛盯到两个“男人”拉着的手上,口中默念“罪过,罪过”的往楼中去了。
这是被误会了。
太伯苦打扇勾唇魅惑一笑,“掌上舞?她还真练了。”朝楼中抬首一斜眼,随着人流就往里走,很快被人流冲到另一处,“那就去瞧上一瞧。”
珞璆也护着紫陌随着人流往里走。狠不能练一种能飞檐走壁的武功,马上带紫陌飞上二楼,也就不用受这个罪了。
“师父曾说有女飞燕,云英紫裙、碧琼轻绡,纤手柳腰,轻歌归凤曲,起舞方寸掌。令一国皇帝神魂颠倒。今日之舞不知可否一仿当时。”紫陌被珞璆死死护在怀中,仍然受到人群的挤压,珞璆却面容镇定,身姿如松,还能语气均匀的说完那些话。紫陌打心眼里认为他是个变态。
说来也怪,人群熙熙攘攘,太伯苦身边方圆三尺却没有人。待他在二楼坐定,撩起纱纬朝人群中招呼他二人去坐时,她才发现二楼整层空空,每个楼道口都有玖琦阁的武人把守。每个桌子前都有特制的轻纱垂纬,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从守在外面的各家守卫来看,在座的不乏南疆的达官贵人。因为在南疆住过一段时间的原因,这里面不少人她都认识。也因为年岁有所长,面容也变化颇大的原因,她并不担心被认出来。
她还发现玖琦阁中人对太伯苦,也是十分恭敬。如果不是知道太伯苦从前的作风,她还真会以为他是这里的常客。不一会儿功夫,茶水糕点都送了来,一应是最好的。
舞台中央立着一块水盆大的水晶盘,高度正好与二楼齐平。
楼上楼下已经被热闹的人群围的水泄不通。紫陌本来也是来看热闹的,此刻“掌上舞”的正主还没来,台下都是些衣着轻浮,打扮艳丽的舞姬,奏的也是寻常的宴会乐曲,都讨不着她的兴趣。珞璆端坐一旁,时刻注意她手上的动作,以防她又无意识的吃太多。怕她等的无聊,便掏出事先准备的一只八卦锁给她玩。
楼上楼下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围的水泄不通。
正当喧闹之时,丝竹声戛然而止,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紫陌恰好降拆零的八卦锁拼回原样,抬起头来就见一抹纯白的长绫自顶梁垂下,带着满天的红色花瓣。
花瓣雨中,一抹绛色身影顺着长绫蜿蜒而下,柔若无骨。赤足落于水晶盘上,白如凝脂,弯如新月,凌空拨力一旋,荡起满地艳红花瓣,对比之下白皙的手臂尤为醒目。满座惊奇叫好。
乌发赤足,绛衣红花,白绫臂铛。额花妆成巾帼,剑眉挑动山河。媚而不妖,艳而不淫。
舞姿亦柔亦刚,时而荡绫盘旋,时而落盘翩然,如蓝天烈鸟,如深海游鱼。行动之间,不出方寸水晶盘。紫陌在陶醉中不由赞叹,“一舞倾人城,再舞倾人国。”
珞璆亦评价:“此舞人间难得。”说完还往紫陌处瞥了一眼。
太伯苦收起折扇,在掌中敲打,沉浸在舞中。将脸上陶醉显露无疑。
绛这个字,当真配她。
一舞毕,人群意犹未尽,台上人已卷绫退去,空留满地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