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京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今晚是辞旧迎新的除夕夜。
街尾巷头的胡同里欢声笑语萦绕耳畔,喜着新衣、笑放鞭炮的小童子们奔来跑去好生热闹!家家户户的百叶窗里传出鸡鸭鱼肉的浓香,使得匆匆走过的行人越发心急着回家,吃团圆饭的好日子便是素来节俭的人家也放开了手脚置办年货。
浓郁的年夜味道渲染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鞭炮声不绝于耳、通红的灯笼高高挂起,人们脸上是迎新的笑容。
齐佳府亦是人声鼎沸等着迎新年,众人有条不紊的做着上头吩咐下来的事,每一条甬道上都悬挂着明亮的灯笼。游廊里时不时就出现身穿丫鬟服色的女孩子端着东西往厅堂走去,又或是闪过几个婆子忙碌的背影。
姝昭在情客苑用了几块刚呈上来的热糕点,不慌不忙的梳洗打扮了一番,待到水苏催了又催,这才抬起脚步往宴厅走去。
腊八宴会她可以不去,但是年夜饭还是要一起吃的,这也是她这几年为数不多定会出现的宴席。
尽管姝昭不喜吵闹更不想出席这种无趣的宴席,但是不能为了一时的偷闲落人口实。嫡长女怎么能推病不参加阖府的除夕晚宴?
性情冷情、不喜喧闹和不守规矩、目无尊长那是两码事。若她不去只会平白惹出一些风言风语,如了富察氏的心意。
今年宴席仍旧被安排在宴外客的花厅。外间连接两条抄手游廊,方便仆妇丫鬟上菜,坐着也无遮拦一眼就能看到盛放的烟花。
花厅里,月姨娘章佳氏和女儿齐佳完琦早早的落座了。桂姨娘冯氏带着四小姐齐佳姬兰、艳姨娘孙氏也跟在后头进来了。
梅姨娘来得稍稍晚一些,两人坐在桂姨娘和艳姨娘的上座。谢氏是良家妾,她的位子本该在婢妾之上。富察氏料到谢沅湘会陪同赴宴,早吩咐人在旁多设一个位子。
齐佳和卓的位子被设在富察氏下首,娘俩儿笑逐颜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体己话。
额尔赫拿起酒盏复又放下,耳边是女人独有的细腻声音,这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吵得他心烦意乱。
瞥了一眼兴高采烈搂着女儿说悄悄话的富察氏,视线又扫向凑在一起唠嗑的章佳氏、冯氏和那个只看一眼就心生厌恶的孙氏。目光最终看向安静坐在谢氏身边的少女。这就是那个颇得姝昭欢心的小姑娘吗?
谢沅湘微笑不语的听着她们唠家常,待感受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时,抬起眸子看向坐在上首的人。
四十上下的伟岸男子穿着一身玄袍,俊朗的面容蒙上些许沧桑,只远远的瞧上一眼便知是个沉稳持重的男人。
而此时,他正带着审视意味盯着她,谢沅湘镇定的迎上对方凌厉的目光,唇畔勾起一朵清浅的笑容。
片刻后,额尔赫收回冷淡审视的目光,突然出声“谢氏,你身边的这位小姐便是你的内侄女?”
梅姨娘突然闻听发问,忙站起身回道“是。”
谢沅湘随即起身,恭顺的说“谢氏沅湘给齐佳大人请安,承蒙府上照拂,小女感激不尽。”
额尔赫这才看清她贺新年的一身冬装。
谢沅湘今日穿着一身新裁剪的梅花百褶裙,纤纤如柳的身姿在点点红梅雪缎的锦上添花下,腰肢越发显得盈盈一握。
一头浓密的秀发盘成汉女常梳的倭堕髻,点缀着两朵小巧精致的梅苞珠花,髻后绾着典雅的檀木箜篌簪。柔软的耳垂上挂着两颗精细的翡翠耳钉,洁白的脖颈上佩戴着珊瑚项链。她的装扮并不花俏绮丽,清新又不失新年的喜庆。眼神清亮举止端庄,不见少年人的浮躁拘谨,看来规矩甚好。
这一身尔雅的书墨香,怪不得姝昭喜欢亲近她。
富察氏扭头笑道“老爷也觉着谢小姐是个标致的可人吧?”
月姨娘微笑道“妾身上回和您说谢小姐是最温婉不过的好姑娘,只是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如今见了,老爷您瞧着可好?”
额尔赫颔首道“腹有诗书气自华,谢小姐文雅娴静,不愧为知书达理的书香后代。”
八旗子弟多是看不惯汉人,其中又以书香门第最为满蒙族人不屑,人人都说得百无一用是书生。
听他语气中并无贬低书香门户的意思,谢沅湘笑容真切了不少,谦逊道“大人谬赞,小女粗笨浅薄,论才情容貌均不及大格格远矣。”
额尔赫笑道“姝昭甚好,你也不差。”他从不吝啬赞扬长女,尽管他有四个女儿,但唯有姝昭是他和宜绵的宝贝。
桂姨娘插嘴笑道“谢小姐与大格格来往亲密,可见是有同好的雅士。”
“要妾身说,夫人您应该早些安排谢小姐在府上常住才对。”月姨娘冲谢沅湘善意的微笑道“谢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至今还领着大格格的月银,这可不是正理。俗话说上门是客,何况谢小姐又是梅姨娘的内亲不是外人,您可是一时疏忽了?谢小姐尚在闺中,这月银该依着咱们府上的姑娘们一块发放。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见声响?”
一番话说得是句句带刺,富察氏面色如常向谢沅湘慈爱的笑道“月姨娘说得是,是我这个做主母的一时疏忽。府里的庶务实在不少,我每日里都有许多大事小事需要处理打点,有时候难免会出现一些疏漏。谢小姐你既然不到朝霞院来与我说,我这脑子却真的忘了月银这回事。你不会怪我吧?”
谢沅湘柔顺道“夫人说笑。我进府叨扰良久多蒙关照,月银一说实在折煞小女。”
额尔赫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沉声道“姝昭不爱走动、性子清淡,京城的各府闺秀甚少能有与她说到一块去的。谢小姐品行和顺,能留在府里陪陪姝昭这样很好。富察氏你安排一下,以后谢小姐在齐佳府住多久都可以。”
此言意下住到出阁都允许,富察氏更难加以干涉。一家之主的吩咐,即便她身为主母也不敢违背老爷的吩咐。
一想到只要谢沅湘不脑袋里装浆糊去惹恼老爷和大格格,那她就领着齐佳府的月银住上几年都赶不走,富察氏的心里就窜上来一口闷气。
她对谢沅湘当然不喜欢,哪个正室会喜欢妾室的亲戚?何况这个谢氏的侄女还巴巴的去奉承继女。
心里再不舒服,富察氏仍旧笑容温和的应下了。
她眼睛一转,扫了扫花厅,似乎很诧异有人没来。
“姜嬷嬷,大格格姗姗来迟可是出了什么事?再不开席菜凉了就该不入味了。姜嬷嬷你去情客苑催催。”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不轻不重的还是清楚的落在了众人的耳朵里。
和卓有些不高兴的埋怨“平常懒怠也就罢了,今天吃团圆饭都迟到!”
额尔赫眸色一暗,团圆饭吗?坐在厅里的填房妾室在他心里真算得上亲人吗?
月姨娘笑道“天亮路滑情客苑离花厅又远,走得慢些才安全。”
“走得慢就该早出发,除夕夜都姗姗来迟,规矩都被吃到狗肚子里了。”和卓冷笑道。
谢沅湘微笑着道“二小姐,大格格行事素有章法,现在尚未开席,并不能算得上是迟到啊。”
和卓一眼剜过去,轻蔑道“你倒是上赶子为她说好话,还没开席呢,这就吃饱了撑的?”
梅姨娘不悦的蹙眉道“二小姐,大格格待沅湘诸多照佛,自该知恩图报。”
猛地起身,她语气傲慢的瞪着梅姨娘道“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说什么还需你来管?”
梅姨娘咬着唇,愤愤的低下了头。
感受到身边低落的情绪,谢沅湘悄悄地握住了姑姑的手表以安慰。
梅姨娘对她无力一笑,眼神满是愧疚。若非自己甘愿为妾,又怎么会连累侄女在正室母女面前抬不起头。
和卓如往常一样喜欢打扮的光彩照人,身上是正红色绣着富贵牡丹的旗装,披着一条绚丽的五彩缂丝披肩,腰上挂着一块水头剔透的翡翠玉佩。她脖子上戴着金镶玉的富贵花开项圈,一只手腕戴了色彩亮丽的珊瑚镯子,另一只手上戴着三只成套的金臂钏,每一只臂钏都是细细的月牙形、上面雕刻着牡丹花开,每逢衣袖随着她漫不经心的动作摇摆时,那臂钏就顺势滑落出来很是俏皮。
小两把头上插着一对云脚珍珠卷须簪,长长的流苏垂下来轻轻摇晃,发髻尾端还簪着数朵珊瑚珠花,耳垂上嵌着牡丹花珍珠耳钉。
青黛描绘出细入云鬓的长眉,饱满的双颊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朱唇一点鲜艳红润。
她生的原就美,精心妆扮之下更是艳光四射。
和卓神情不屑的嘲笑道“好好的除夕夜,我竟不知有什么事能拖住她?既然甘当说客,怎么不陪她一起迟到?”
额尔赫对这个模样明艳、脾性娇蛮的女儿向来放纵,他懒得管教她。准确的说,他对孩子们都甚少关注,唯一想关心的姝昭又早慧。
“二丫头坐下,站起来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额尔赫皱眉道“富察氏,你也不好好看着她。”
女人们凑在一起总有机锋口角,牵扯到姝昭他就不能装作听不见了。
富察氏忙拽着女儿的衣角拉她坐下来,低声训斥了几句。和卓心有不甘的嘟嘟囔囔了几句,还是没敢像平常那样胆大包天的继续掰扯。
她不是长姐没有那份特殊的待遇,阿玛生气起来不会轻饶了她。
“老爷,夫人。大格格来了。”一个小丫鬟在花厅外间通报道。
姝昭走进去时,所有人的视线都扫向了她。
她面色从容的往席上走去,女眷们都起来福身后才再次坐下。
几月不见,个子又抽条似的上涨。面上神情总是无波无澜,这孩子冷漠的像是在参加外人的宴席。
“姝昭给阿玛、夫人请安。”她福了福身,声音亦是不带任何情绪。
额尔赫看着容貌极其肖似生母、性情却大相径庭的长女,她似乎眼皮子都懒得抬起来看自己这个阿玛,他叹了口气。“快坐下吧。”
“来人啊,开席。”富察氏先吩咐仆妇上菜、小厮燃炮,转头又笑道“新的一年愿老爷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章佳氏与桂姨娘微笑着附和,连沉默的梅姨娘也罕见的凑趣说了几句。
只有坐在角落的艳姨娘从姝昭进门后就默默无言,低垂着头似乎生怕被注意到。
庭院里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迎来新年的第一日,顺治十三年的一切在光阴流转中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