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长街秋意正浓,晚风拂过暗香朦胧。京郊的山林已覆上一层轻薄的积霜,灼灼枫林纷纷走红甚是宜人。
北京城什刹海辖区内有一条名称极清雅的胡同,名为“百花深处”。东起护国寺东巷,西至新街口南大街,北侧与新太平胡同相通,南侧与护国寺西巷接壤。
百花深处这名儿虽起得犹如烟花柳巷,实则住户多为京中的望族,往来多是书香门第或是显贵后人。这条胡同素有四时皆宜的美名,可享“黄菊澄香之秋,梅花晴雪之冬”,在京城算得上是一流人家的门户。
且说今日百花深处的齐佳府将要迎来一位雅客。
午后闲暇,两个门房正盘腿靠在炕上唠嗑。土炕上摆着四四方方的小案几,只有一盘花生米就着热茶暖暖身子。
高个儿年长些的是青霄,他嘬了一口茶懒懒道“幸而今日二小姐没想着出门,你瞧这凉风飕飕的,驾着马车在街上跑那滋味可不舒坦。”
青云是个面皮白净的少年,闻言笑道“哪能天天想着出门闲逛?这天气越发的寒凉,她们这些琼枝玉叶更是懒得动弹。”
“说起琼枝玉叶,那一位才是正儿八经的格格呢。”青霄口中啧啧“那脾性比起二小姐不知好了多少,待咱们这些奴才也宽和。”
青云知道他是嫌弃二小姐性子娇蛮,问道“莫不是又是二小姐给了你气受?你上次给她做车夫伺候的不好吗?”
问起这事青霄嘬了嘬牙花,不耐烦道“前几日赶巧剩下我值班,给她这位琼枝玉叶赶车。你是没见着她的做派,先是嫌弃马车旧了该换新顶子,又说是车上的瓜果糕点不新鲜。眉梢一挑便空口白牙骂是我们这做门房的贪污了,动不动就要训斥一番,你说气不气人?”
谁知是跟哪些糟心婆子学来的,娇滴滴的模样偏偏开口是贱婢小蹄子,闭口是扣月银、打板子。
每回摊上给这位祖宗赶车,这些门房车夫总落不下好。今儿嫌恶车慢了,明儿改说路太颠簸,鸡蛋里挑骨头处处都有错儿。
青云点头不语。这除了老爷须得上朝访客每日都得备好车马,夫人小姐们哪一个要出门不是提前吩咐下来的。车上的一切吃喝需求都是大厨房送来的,有时候难免拖延片刻。
“以往我有幸给大格格赶车,回回都是剑兰姑娘提着食盒跟来,吃什么喝什么都从自个儿的小厨房里出。”青霄道“这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嫌弃厨下备上的不好,拿自己园子里的置换上不就行了?”
青云微微一笑“大格格私房富足到底是不一样的。”
“常打赏些铜子儿虽不多,可到底是个意思。”青霄摇头道“难得的是那份儿平和。”若是换成二小姐,有无赏钱倒在其次,只求她老人家能少说两句尖言冷语。
看他心情不好,青云岔开问题问“听说今儿疏影居来传话了,你可知是什么事?”
“菡萏姑娘说了,是梅姨娘的内侄女来做客。”青霄道“她说了梅姨娘前些日子已请示过夫人,所以只管引进门。二门上有疏影居的下人候着,你我传递一下消息即可。”
“这可是一桩稀奇事,梅姨娘北上也好些年了。”青云疑道“竟然今日才有娘家人来访,好歹也是从清白人家选来的良妾。”
“谁说不是呢,不声不响这么些年了,突然来个亲戚估摸着是来打秋风的吧。”
正说着就听见门前有哒哒马蹄声由远而近的传来,清脆响亮的马鞭声在空气中回响。
青霄道“等了一上午可算是来了,你快去二门上说一声。”
青云当即放下茶盏小跑去二门,一路左拐右绕的半点不带大喘气儿。
青霄跳下炕儿开门迎客,只见一辆朴素无华的青顶子马车缓缓停在了石阶下。
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下了马车,青霄迎上前去拱手作揖“敢问姑娘,车上可是谢家小姐?”
那丫鬟身穿菊纹上裳配了条橙色的布裙,虽无半点装饰,在秋日里看起来却很是清爽。
她笑着说道“恩,我家小姐便是谢家女。”
青霄套近乎儿道“小姐一路从姑苏来可安好?”
那丫鬟也只笑着说了声“一路平安。”眼睛却往门内扫去,刚一看进去就瞧见一个衣着体面的侍女领着两个中年仆妇,神色匆匆的从一条鹅卵石平铺的甬道上走来。
心里知道那是来接她们的人了,忙走到马车边轻声说道“小姐,姑奶奶的人来了。”
马车里传来清婉的女声“抱香,扶我下车。”
抱香将青布帘子掀起一角,一双葇荑伸出来搭在她手背上,身形纤弱的少女探身倚在她肩上,踩着杌凳轻巧的落地。
梅姨娘的贴身侍女菡萏也已经到了角门外,她快步向前托住了那姑娘的手臂,面带笑容的说道“姨娘已等候多时,小姐一路劳累,还是赶快进府歇息吧。”
那两个仆妇则帮着丫鬟卸下了马车上的行李,没有箱笼大件儿,只有几个麻布裹着的包袱罢了。
谢家小姐面覆轻纱,明眸淡扫着眼前气势恢宏的高门大宅,微不可察的隐隐挺直了腰肢。
结算了车夫的车资,菡萏利落的引了一行人往疏影居去了。
二门上却有人急急忙忙往朝霞院送信去了。
陪房嬷嬷姜氏掀开珠帘轻声道“夫人,梅姨娘的那个表亲谢家小姐已经进了疏影居。”
夫人富察氏正陪着女儿捣鼓胭脂膏子,听了这话放下手里的花瓣,拿起搁在一旁的帕子擦拭了染在指尖的花汁儿。一旁的丫鬟见此忙捧着铜盆布巾跪在塌下伺候主子洗漱。
富察氏睨了她一眼,“梅姨娘的侄女儿是吧,既然来了总得见见。去请几位姨娘和小姐们到花园的亭子里,就说我请她们喝茶。大家也一块来瞧瞧汉家小娘子。”
帮着女儿洗净双手又道“大格格若是不想来便算了,横竖一个姨娘的侄女儿也没那个福分见她。”
姜嬷嬷应了吩咐,便出了屋子吩咐几个小丫头去通知几个姨娘和庶姑娘。
二小姐和卓蹙眉不满的嗔道“额娘,梅姨娘就是个贱妾,她的侄女也不过是一介汉女,给她这么大面子作甚?”
富察氏搂过女儿,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微微笑道“和卓说的对,一个汉女而已。不过,若是这个南边儿来的汉女是心肝儿你解闷儿的,那你要不要见?”
和卓略一思索就笑出了声,“额娘说得对,女儿啊现在还真想见见她了!”说罢便要重新上妆。
常听人言汉家多出美人胚子,不知是真是假。
齐佳二小姐一向是最珍视自身容貌的,连带着伺候她涂脂抹粉、梳头穿戴的丫鬟秾桃更是颇得她的青睐,早在几年前摇身一变成了她房里的大侍女。
秾桃这厢忙为主子涂脂抹粉精心装扮了一番。
这边姜嬷嬷理了理发髻,步伐稳健的走进大格格的居所。
情客苑宽绰疏朗,四面房屋各自独立,彼此间有回廊相接。正房三间左右两侧分别带着两间耳房,低等丫鬟和仆妇们住在倒座房,东西厢房一直闲置着,后罩房则住着瓜尔佳氏的陪嫁侍女。
姝昭格格在先夫人逝世后就搬入此处,小小年纪就独居一院,底下人的卖身契都攥在手心里。
院内种植着数棵青松,经寒不衰的松柏给秋草枯黄的庭院平添几分生机。
刚瞅着正房门槛,姜嬷嬷的心思越发的活泛了。
大格格的贴身侍女就住在正房左右边上的四间耳房里。原本奴婢身份低微,奈何做主子的怜下,硬是让四个丫鬟一人一间的住下了。
即使是富察氏身边的大丫鬟月季、石榴二人都没享受过这种福分。
姜嬷嬷早已经是儿孙满堂的年纪,不至于和小姑娘们争风吃醋。只是她有个孙女杜鹃如今在朝霞院当差,这都是给人做奴才,朝霞院的活儿并不比情客苑的少,情客苑一等侍女待遇未免太好了些,总叫人眼红。
她虽是富察氏的陪房,心里清楚两边儿关系差,可是该眼红的还是忍不住。
正欲上前叩门,却见隔壁耳房转身走出来一个少女。那女孩儿一身粉色布裙,外罩及膝的水红色比甲,一张圆脸白里透红气色甚好。她上前福身道“姜嬷嬷今儿怎么来了?”
姜嬷嬷认得她,只是一个三等小丫鬟叫做红叶,不过是借着掌院侍女剑兰姑娘的势才能出入内院。
看她不早不晚偏偏在自己要进门时出现,知道是个打发来的拦路虎,不苟言笑的说“是夫人吩咐我来的,今日梅姨娘谢氏有一个南方的内侄女来访。夫人请了诸位小姐和姨娘们到园子凉亭里喝茶,也让大家瞧瞧这南边儿的姑娘是个什么样子。不知大格格可有闲空?我该进去亲自通报。”
说着便想往里走,却被这小丫头片子伸手一拦。
红叶抿嘴笑道“早已经歇下了,秋老虎这般厉害,格格矜贵经不起凉风。”
意料之中会得到这样的回复,姜嬷嬷也不恼,似笑非笑的道“夫人吩咐我时已经说了,若是大格格有不便的地方,不去也罢。横竖一个姨娘的亲戚也没这个福分见格格。”
红叶只当做没听出她的不快,福了福身道“既然如此,我会告知剑兰姐姐此事。想必夫人此时正等着您回话,我就不多留您了,您慢走不送了。”
姜嬷嬷瞥了一眼她青涩圆润的脸庞,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哼”,一转身就疾步走了。
红叶也不怕她生气,虽说姜嬷嬷是朝霞院的管事,而她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鬟。但她是随侍剑兰姑娘的小丫鬟,出门说的这一番话也是她所教授的。
姜嬷嬷刚进朝霞院,沿路洒扫的小丫鬟就飞奔着来通风报信。剑兰就教了她这么一番话,不管姜嬷嬷前来有何事,只说歇下了不见人。
离正房最近的耳房是剑兰的屋子,红叶进门笑道“姐姐猜的可真准,那老婆子除了哼一声还真是不敢骂我呢。”
坐在暖炕上的女子约摸十八九岁,鹅黄秋衫裹得娇躯尽显玲珑,杏仁脸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格外好看。
剑兰嫣然笑道“她有什么可害怕的?几十岁的人了,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与你置气。”
红叶笑嘻嘻的爬上炕挤了过去,被她按住肩膀问“她来到底是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疏影居那位的内侄女来咱们府上了。是南边来的,估摸是觉得新鲜,请诸位小姐姨娘去亭子喝茶,一起瞧瞧。”
剑兰推开她下了炕,“你在我屋里坐着做会针线,我去伺候格格,晚饭和我一起吃。”
红叶嘻嘻笑道“好啊,姐姐只管去吧。”说着翻起了案几上的针线篓子。
三等小丫鬟的吃食和掌院大侍女的吃食可是截然不同,剑兰待她亲厚,蹭饭之举已是习以为常。
剑兰绕过蝶戏花间的竹藤屏风,只见美人榻上歪着一位仙姿佚貌的妙龄少女,素手执卷正在轻诵佛经。
窗外的阳光照在榻上,几缕青丝掩去半张芙蓉面,真真儿是静女其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清冷低沉的音色诵起佛经,别有一番滋味。“这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多诵读几遍,倒颇有趣。”
“格格,方才姜嬷嬷来过了。”
剑兰扶她坐了起来,又倒了一杯香茶递上“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梅姨娘的内侄女谢家小姐今日来咱们府上了,夫人便请姑娘们去花园喝茶,一起见见这位小姐。”
轻柔的按摩着她的肩膀,见她惬意的眼帘半阖,又说道“格格若是不想去,奴婢打发小丫头去推了便是。”没说已经让红叶拒绝了,反正格格也不会去的。梅姨娘为人冷淡深居简出,和后宅诸位主子皆是形同陌路,同格格一向没什么交情。
谁知姝昭却开口道“去,怎么不去,她一贯多事,左右我闲着无趣倒不如过去瞧瞧。”
剑兰撇撇嘴暗道不过一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有什么热闹可瞧?气候渐凉若是吹了风受了寒,免不得让做下人的担忧心焦。
心里这样想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停滞,飞快的开柜取出待客的常服。
疏影居这边,梅姨娘泪水盈眶的凝视着几年未见的侄女,正是心中絮语万千、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菡萏轻声催促“姨娘,夫人请您和小姐去花园喝茶。”
梅姨娘蹙起了秀眉,不快的说道“夫人真是越管越宽了。”话虽如此,但她也知道富察氏是不能得罪的。
谢家小姐倒是知书达理,这厢忙整理仪容,随着姑姑前去拜见主人家。
后花园其实是一个小巧的轩馆,其间的花草树木料理的很好。亭台楼阁衔接着小桥流水,雕梁画栋之下鹦鹉八哥时不时来上那么一嗓子,真是给人一种富贵闲人的感觉,无一处不彰显着此宅主人的荣华。
园内有一方池塘,种的是以观赏为主的睡莲,夏日夜晚清香徐徐,齐佳府如有夜宴常设宴此处。满湖的莲花红白相间,绿波荡漾叶在上,远远望过去才知什么叫做“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