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和八宝天刚亮就起了,小心翼翼地从马厩里牵了小红出来,生怕惊动了二叔,然后二叔叫上十几二十个人来送行。
离家那天娘就是如此,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我和八宝出城的路上,不光看着我们长大的孟伯送了一路,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了,当时那个阵仗,不知道的人怕要以为是哪位王爷家的世子出城。
小红在马厩里好吃好喝了两天,一上路就撒着欢狂奔起来,我死死拽着马缰让它慢些,拽了半天它才听话,放慢了速度。
路上的日子和我出门前以为的不同,大多时候是极无趣的,偶然能遇见一两个有意思的人,更多的还是垂涎八宝的姿色才前来套近乎的登徒浪子。
起初一两次我们还当是运气不佳,继续走在官道上,后来这样的人愈发多了,我和八宝不胜其烦,开始走乡间的小道。
一路上除了八宝偶有几天情绪不大好,会因为路途枯燥发些小脾气之外,没发生一件大事,爹娘还有先生说的那些多在山林间出没的山贼强盗也一个没看见。
想来应该是天下平定不过四十余年,当年的山贼草寇被打了个精光,如今百废初兴之时,吏治还算清明,先生定下的治国策又多利于民生,物阜民丰之下,哪怕有人落草为寇也不至于形成山寨,动辄几十上百号的人马。
不过是唐家的人暗中清理了图谋不轨的人也说不定,总之我跟八宝一路安稳,偶尔的拌嘴吵闹倒是让彼此间的感情更深厚了几分。
途中我们去了常年烟雾缭绕的庐山,尝了山上年年都要朝贡京中,入口微苦久品却生甘的云雾茶,配上庐山一带独特的茶饼点心,别有一番风味。在八宝的要求下,还去看了早已仙逝的诗仙在诗中所说的那条直下三千尺的飞湍瀑流,可惜我实在是看不出一条瀑布如何就像落九天的银河了,倒是八宝在瀑布下逼我作诗给我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一些。
我苦思冥想之下仍不得灵感,干脆学起李大诗仙,拿着装了桂子酒的酒囊仰头痛饮,也想来个当朝大家赞颂诗仙的‘醉赋诗书三百篇’。
然而诗仙毕竟是诗仙,我一介凡夫俗子是比不得的。我喝了酒后脑中一片混沌,连话都说不好,更别说要我作诗了。
结果八宝跟我生了一天的闷气,一整天不理我。次日去三叠泉时我装作诗仙附体,念了首彻夜思索出来的诗,八宝才消了气重新露出笑来。
这要是把八宝换成其他女子,我这十多年跋扈惯了的脾气还不将她扔进瀑布里,让她亲身体会一下飞流直下是怎样痛快的感受。
在庐山游玩了一旬时光,我们再次启程。小红这些天里吃山上的嫩草,饮沁人心脾的甘甜山泉,就连洗澡都是沿瀑布而下的清澈山涧。十天过去,整匹马看着像是壮了一圈,跑在路上更加卖力,我竟是拉也拉不住它。
再往西去,便到了百年前那位夺嫡失败的楚王曾经的封地。
楚地位于洞庭以北,又有长江从中穿过,如今是水土肥美的富饶鱼米乡。
楚人自古崇凤,这【凤】并非凤凰,而是传说中有九首的【九凤】,又叫【九头鸟】。九头鸟色赤,形似鸭子,人首鸟身。在古时的志怪故事中,九头鸟逐渐演变为会吸走婴孩魂灵的不详物,又被称作【鬼车】、【鬼鸟】,楚人也在很久很久以前曾因此被视作过信奉怪物的蛮夷。
百年前楚王被分封到此处,据说是因为在宫中最不得皇帝喜爱,所以才来了这个与毗邻四国的险地。
但不可否认的是,楚地无论是百年前由楚王所辖叛乱夺嫡之时,还是后来大齐大动兵戈挥师天下的数十年大战中,都涌现出过许多智将猛将。
昔年楚王麾下的一名韬略大才庞元士便是楚人,凭借八千兵马依山靠水而战,智计百出,以五千人的代价蚕食了皇帝的五万大军,惊世鬼才显露得淋漓尽致。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天下乱战,更是有林春阳这般可指挥全军的绝世将领,西征北伐东进接连作战,仅用不到五年时间便打下北魏西蜀南越三国。后来的十年间,齐燕晋三分天下,燕晋两国合纵抗齐。又是靠林春阳率孤军跨天险深入晋国,宛如神兵从天而降,里应外合打通了西北门户,才得以破开三足鼎立的天下大势,助大齐成就了恢弘盛世。
“少爷,你都说了一路的楚王庞元士林春阳了,这都快到岳阳了,能不能说点像李大诗仙以前在楚地留下了什么诗词名篇之类的。”
八宝靠在我怀里撅着嘴直发牢骚。
我看书专拣些记载古往今来战事的,哪里记得什么诗词歌赋锦绣文章。我一夹马腹想让小红再跑快点,想着早些到洞庭湖泛舟,还能登上岳阳楼瞧一瞧湖面上水气蒸腾的景致,看看这八百里洞庭到底是如何能得到云梦仙境之称的。
小红却像是有些不喜,非但不跑快反而还慢了几分,引得八宝一阵娇笑。
八宝替小红顺了顺马鬃,温柔说道。
“小红乖喔,到了洞庭湖有鲜美水草吃,到时候咱们在岳阳多住几天,让你吃个饱,这些天赶路累着你了吧。”
“我也累啊,又不是光它累。”
“你跟一匹小马较什么劲啦,笨蛋少爷。”
“你不让我作诗我就不较劲了。”
“不行!”
“行嘛~”
“少爷你竟然撒娇!”
“哪有?没有!绝对没有!”
“明明就有!”
“再说我要生气了。”
“那也是有嘛!”
“……”
我心一横,拽紧马缰让小红停下,堵住了八宝的嘴。
“呜——”
八宝反应不及,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两颊生晕。
少女的唇舌柔嫩,尽管不似甘甜的山泉般清冽,但多了几分唇齿间的芬芳。我初次亲吻八宝,说实话双手都在打颤,八宝却比我更甚,瘫软在我怀里,一副任我采撷的模样。
“啊——”
八宝突然用力咬我一下,我不禁痛呼出声。
八宝一个看上去没什么气力的柔弱少女,咬起人来力道却不小,我舔了舔下唇,隐约有些血腥味。
“问也不问就亲我,咬死你个坏蛋少爷。”
八宝扭过头不看我,哼哼唧唧说道。
小红也适时地打了个响鼻,像是在帮八宝说话。
我欲哭无泪,默默夹了夹马腹。
小红无疑是匹极为通人性的马,感觉到我认栽,步伐轻快地跑了起来。马鬃在风中轻轻摇晃,颜色一如我们面朝的方向上缓缓沉坠的夕阳。
我和八宝是十月下旬秋意正浓时到岳阳城的。
到岳阳城后我先去联系了唐家的人,写了一封信让他们送去并州。我在信上告诉大哥说我们会去锦城过年,年后去并州看他,让他回信到那边去。
只是去发消息的时候,我还收到了家里的信。
信很简短,只有寥寥八个字。
十月十五,岭南出事。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写明,我给八宝看过信之后,八宝先拿回了我写的信,说回客栈。当时八宝没说更多的话,但我知道她话没说完,于是我们一起来了湖边。
尽管没有春夏之时那么鲜嫩的草,小红被我们牵着来到洞庭湖畔时还是跑进浅水痛快地撒起了欢。自从离开庐山后,已经很久没有让它这样洗过澡了。
小红洗澡是不用我们帮的,它知道只在湖畔安全的地方跳上跳下,不往深处去。我和八宝站在湖畔看它自己玩耍,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我们来的时节不好,哪怕旭日当头,仍有种遮挡不住的寒意从脖颈往里钻,波光虽然粼粼,眼前看见的却是一片秋风萧瑟的肃杀之景。不过得知岭南出事,哪怕现在正值盛夏,烈阳高照,眼前风景美不胜收,我和八宝也是没心情看的。
八宝思索了很久,才轻声说道。
“我们知道的只有十月十五岭南出事,表面上看是爹娘怕我们担心,所以不愿意告诉我们实情,但细细想来,后面还有许多别的暗示。”
我没有插话,听八宝继续说道。
“仅仅是怕我们担心的话,大可以连岭南出事的消息都隐瞒住不告诉我们,但既然说了,一来是说事情发生了多日后,很多人都信不得了,告诉我们以后在路上多小心;二来——是代表巡检司已经在岭南开始动手了。”
我当即心中一凉,巡检司行事的手段江湖上下无人不知,不动则已,一旦动手就是危及性命的雷霆手段。
“二哥和三叔,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八宝抿了抿发干的的双唇,故作镇定,声音却掩盖不住地有些发颤。
“爹娘既然让我们提早出门,想来对巡检司的动作有所知晓,岭南那边应该也有所准备,二哥和三叔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是家里的生意几乎都在岭南,此事一出,消息压不住太久,不知道有多少重利之徒会和唐家离心了。”
如今已是十月二十四,岭南出事了近十日,我们收到的只有这么一条消息,事情肯定还没过去,而且巡检司既然动了手,也代表事情不可能简单结束——不是唐家最终也沦为巡检司的门下走狗,就是唐家从此在江湖上消失,至于第三种可能,我想不出,或许也根本不存在。
天下哪有能够对抗朝廷的门派,皇帝要清名不假,但江湖若是太过桀骜不驯,这连江山都踏得的马蹄,可能会踏不得一个小小的江湖?
小红自己洗干净身上后走了过来,它像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吵不闹地站在我们身边。
八宝摸了摸小红的头,对我说道。
“少爷,岭南的事情一定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八宝话头一顿,惊慌道。
“我方才想着这里没人,言语没有半点遮掩,但实际上是有其他人在的……”
对,一路上从来都不是只有我和八宝二人,还有那个从未露过面——在暗中保护我们的人。
我倒是毫不担忧这件事,安慰八宝道。
“想必是爹娘亲自安排的人,放心好了。”
八宝拍了拍胸口,重重呼出一口气。
“我一时紧张,倒把这点忘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知道你想去峥嵘而崔嵬的剑阁,可如今这般事况,我们还能入蜀吗?”我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辽阔湖面,心情沉重,“巡检司下一步的动作是什么,会在哪里起事,我们一概不知。现在南边去不得,家也不能回,我们是去并州找大哥还是去锦城继续游历?”
八宝似是有些冷,拢了拢衣领,离我近了些,轻声说:
“我们还是先把信寄去并州问问大哥现在的状况,等大哥的答复吧,暂时就留在岳阳好了。”
我点点头,又问道。
“给家里写信吗?”
八宝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我们既然离家在外,就不要向家中求援了,爹娘若是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信上定然会交待。如今信上只有八个字,还是不问家中了吧。”
回到岳阳城内,我们再次去了唐家在城中的隐秘接头处,重新写了封信托他们送去并州给大哥,为了不露出什么马脚,在他们问起是否是急信时我还笑说只是封家书,不用太急了。
在等待回信的近十天里,我和八宝别说出去游玩,连胃口都不大好,几乎整日整日地待在客栈里,生怕看到回信时会晚了半点。
第七天夜里,大哥的回信终于到了,是和我们见过面的唐家在岳阳的理事偷偷送来的。
“岭南之事只是意外,无需担忧,家中一切安好,你二人按原本打算继续游历无妨,到锦城后给我回信即可。年后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不在并州,不必来看我。”
大哥的回信连我都能一眼看出来安慰的意思太重了些——岭南之事既然是家中告知我们的,自然不可能会件是意外。
大哥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想必是没料到八宝能从仅仅八个字中分析出爹娘的深意,所以草草写就此信想让我们安心。
不过大哥既然说了可以按原本打算继续游历,路上应该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第八天一早,我和八宝继续踏上西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