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正之名,放在当今日下也仍是如雷贯耳的。
都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当年天下初定,魄力胆气皆惊人的皇帝力排众议,将年仅二十岁的叶嵩请入朝中为相。而叶嵩不愧是大齐立国三百年以来最杰出的能臣之一,殚精竭虑三十多年,定下无数治国安邦之策,这才有大齐一统天下后的盛世景象。
十六年前,叶嵩重病,薨。
此后三日,举国挂孝堪比帝制,皇帝不但追封其国公,更是赐予第一等的美谥“文正”,在大齐历史上绝无仅有,此后世人便称他为叶文正。
现在坐在我和八宝面前跟我们闲谈着的先生,竟然说他是叶文正?
我头一回想听先生多讲些时辰。
“那老师您为何会来教少爷和八宝念书呢?”
八宝疑惑道。
先生笑了笑,抚须说道。
“当今圣上一心要当青史留名的明君,当年我在朝时,为了国策多次上书直谏,有时更是在御书房指着皇帝的鼻子破口大骂。皇帝在面子上只能忍而不发,其实心里巴不得我早些死。十六年前国策大定,我在朝中的门生可当治国之任。我干脆假死离朝,回江南来养老,不继续碍皇帝的眼喽。”
“我在朝三十余年,门生无数,树敌却也不少。尽管离开了朝廷,想要我这颗脑袋的人仍如过江之鲫。皇帝知道我是假死,便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刺客不知为何跟了我一路,直到离苏北城还有百余里地才动手,结果当时正碰上你们爹经过,出手相救,我这把老骨头才又苟延残喘了十六年。”
“更巧的是,那天正好阡陌出世,唐家主是赶着回府看儿子,这才遇见我被刺杀。我想着跟这孩子有缘,当时就应承了唐家主让我教阡陌念书的请求。这一教,已是十年了。”
“只可惜阡陌不喜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过好在有八宝你,也算没辜负唐家主所托。”
我趴在小桌上听先生和八宝说话,还是没办法把先生看作叶文正,总觉得先生就是先生,是那个我迟到了会打我手心,回答不出问题会罚我站的先生。
“阡陌,怎么话也不说一句,莫不是也觉得我这老东西看着碍眼?”
先生笑着问我。
“您真的是叶文正吗?”
我没回答先生的问题,苦恼着反问道。
“是又如何?”
“是的话,我觉得自己没法把您当成叶文正。”
“那不是又如何呢?”
“不是的话……我以前确实是觉得您有些碍眼的……”
“好你个臭小子,”先生笑骂一句,缓缓说道,“无论我是不是叶文正,首先于你们而言,我是你们的先生、老师。至于姓甚名谁,功名官爵,不过都是些无所谓的身外物。假使我无名无姓,难道就不是你们的老师了?”
“先生的一番话真当是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老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执晚辈礼向先生行礼道。
“唐家主多礼了,你我二人虽说年岁相差甚远,但老朽既然是阡陌和八宝两个孩子的老师,你我平辈论交即可。”
先生起身拱手说道。
“那还请先生恕在下冒犯了。”
“无妨。”
老爹一本正经地跟先生交谈了几句,说去安排马车先行离开了。先生重新坐下后,两条眉毛都快立了起来,骂道。
“这个唐墨廷怎么比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家伙还要古板?老子虽然是读书人,但也不是个满脑子迂腐的酸秀才。要不是看在你们两个的面子上,老子刚才就骂上他一顿,江南道唐家——江湖第一世家,他身为唐家家主怎么说话净是一股子酸腐气?这当的是个什么狗屁家主?”
我和八宝还是头一次听先生骂人,见先生吹胡子瞪眼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先生在庙堂上浸染了几十年,简直能够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刚刚骂完人,甫一坐下就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和我们谈天。
“你们俩呢,到时候在路上别光想着游山玩水,多去些地方,每处待上三五日,多结交几个朋友。有机会的话,最好去爬爬诸如泰山和华山这般的险峰,还可以去东海城看看海,若能找条大船出海,在海上住几天更好。至于能够从中得到怎样的裨益,各人所得不尽相同,等你们哪天出了海,看到海上的种种奇景,自然会明白。”
“还有就是海宁大潮,每年八月十八前后潮水最大。我曾有幸看到过齐历所载的最大的一次潮头,一道横亘水面的白浪遥遥而来,浪头最高可达十丈许,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苏北城离海宁县不算太远,你们路上快一些,兴许能看见。”
先生如数家珍地讲起他这些年的所观所感,我听得如痴如醉,恨不能再早些离家远游,和八宝一道去看尽世间美景奇观。
“老师,您几时出发?”
趁先生喝茶的间隙,八宝略有不舍地问。
先生放下茶杯,答道。
“最迟酉时动身。此去大约两日路程,快的话能赶上后天午饭。”
八宝看了一眼天色,说道。
“先生您早些出发吧,路上让车夫慢些。您现在也到古稀之年了,路上多注意身体,别染了病。”
“过段日子我就和八宝去看您,到时候您再给我们讲故事,说说当年您是怎么骂皇帝的。”
我跟着附和道。
“臭小子,你当我是酒馆里说书的老头儿?八宝可以去,你不许去。当年多少士子抢着拜入我门下,我都没答应,没想到晚年碰上你这么个气煞我也的学生——上课不听打瞌睡不说,现在还将老师当成说书的,你要是敢去江宁,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
先生从出院子到上马车,教训了我一路,八宝知道先生不是真怒,劝也不帮我劝,在一旁偷乐。
一路送先生出了城,先生不准我们再送,我和八宝只好在城外百步亭停下,看着马车远远驶去。
“少爷……”
八宝突然哭着扑进我怀里。
“过些日子我们就去江宁看老师,别哭了,乖。”
我小心安慰着八宝,自己却也觉得眼角发涩。
先生来府上教书十年,除了逢年过节,风雨无阻。哪怕我上课打瞌睡,一下课就跳起来跑出去听书,先生也很少责骂我,而且只要每次看到我准时坐在桌前,他都是乐呵呵的模样。
“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孩子都喜欢念书,也不是每个孩子都适合念书的。有人喜欢刀枪剑戟,有人喜欢下棋作画,都正常得很。阡陌你不喜欢念书,我不怪你,更不会骂你。你喜欢听书便去听,憧憬江湖便去闯,年少时不快意潇洒,等到我这般年纪再想弥补就太迟了。人只活一世,念不念书、考不考功名,不重要。每年数不尽的学子进京赶考,能金榜题名的有几人,考不上的又有多少?老师当年未经科举,不一样当了大齐宰相,得了独一份的美谥。但你要记住了,将来出了家门,凡事多向人学习。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今日学到的东西,说不定明日或者过些时日就能用上。你要入江湖,得向前辈学习江湖规矩;你要与人交谈,所以得明白怎么说话才不会招人反感。世上有许多书中没有但同样重要的东西,都要靠你自己慢慢体会出来。江湖有多险恶,老师没去过,不知道。可都说江湖人一诺千金,重情重义,想来再险恶也是不及我待了三十多年的庙堂的,老师勉强还能帮你分析些。一来,是祸从口出,口舌之争最无益处,赢了得不到半分好处不说,还可能惹祸上身,路上若发生了什么事,能忍的便忍下来,毋要争一时快意;二来,是量力而为,你明明只能挑二百斤,没必要逞英雄去挑三百斤为难自己;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坚守本心。本心这种东西,难以形容,全靠自己把握。不过唐家祖训严厉,这点我反倒最不担心你。老师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以后的路,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来走。”
我想起出城路上先生嘱咐我的话,愈发觉得自己对不起先生十年来的辛劳。
我当时听到后半段,很想告诉先生——唐家在江湖上的势力比他想的还要大,大齐王朝南北十三道,几乎所有重要州县都有唐家的人。而且家里会派人暗中随行,我不可能有事。
至于江湖有多凶险,与庙堂相比孰高孰低,我一概不知。可若说所谓诺言情义,依九叔所言,是值不了几个钱,更值不了自己身家性命的。
但我说不出口。
先生当时神情关切,全然不像那个大名鼎鼎的叶文正,倒像个家中孩子要出远门了,临行前满怀担忧地把孩子叫去嘱托一番的寻常老人。
八宝还在哭鼻子,我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