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两日,黄木匠与唐远之在邻村寻了个砍树的活计,工时也不长,不过两天而已,且说好主家管一餐中饭,每日与他六十文工钱,着实是一件十分称心的差事。要说这黄家与唐家本是亲戚,黄洪的老娘与花氏的老娘邓氏乃堂姐妹,素日两家便往来得极近的,黄洪旦有这等便宜事便总不忘提携唐远之。
主家工钱打点得丰厚,饭食也尚算丰盛,那活计便免不得十分辛苦了。那树木俱是积年的参天大树,根根皆是拦腰般粗壮,却单靠帮工刀砍锯磨的伐断,那大树倒地时轰然如山倒,半点不留神便得磕着碰着;待木匠用墨斗丈量好木材尺寸,帮工便得襄帮着将树干锯作几截再用马驮去大道上,这还是大方些的主家才舍得花银子请马匹使力,若遇着那起子吝啬的,恨不能众人肚皮干瘪日日与他白做活,哪舍得再掏一个铜板请马儿,说不得一应木材俱靠帮工换着肩膀的或扛或抬弄去大道上,那儿自有马车等着,帮工还得跳车上将个木材码得整整齐齐的才能领着工钱哩。
不消再细说唐远之何等辛苦,只说这日夜里戌末唐远之披星戴月的回来,钰娘与玥娘熬不住先睡下了,只余花氏与他留门。花氏瞧他浑身上下让汗水打得透湿,外衫上尽糊着一块一坨的黄泥,右腿裤脚自膝盖处划开老大一道口子,头上还顶着些草屑,由不得将个心儿酸作一团,悄悄将两个眼眶红了,却又怕让唐远之瞧见笑话她,忙借与他寻帕子拭汗的时机抹了把脸,自去厨房一面张罗出一大盆热水出来与他沐浴洗净,一面将留得的饭菜与他热熟了充饥。
唐远将碗端了,须臾之间,狼吞虎咽,待吃满三碗干饭才搁了碗筷,拍着胸脯打得四五个饱嗝,总算减得些疲乏,自兜里掏出一百二十文大钱与花氏收捡,笑道:“亏得黄哥哥带挈我,今日这钱来得倒松泛,主家竟花钱请了马儿,少费了我们多少力气!”
花氏也道:“哥哥向来是心善的。也是我们太穷了些,不然合该置办些东西上门瞧瞧姨妈去。”
唐远之点头道:“合当如此。不过这日子还长着呢,实不必急于一时。今儿我倒是听得黄哥哥讲说,那镇上好些木工铺子长年俱要收买木料竹料,这其中极是有赚头的。我听见这话私心里打算了半天,如今且与你商量商量,日后我们便干这项营生行是不行?”
黄洪有一门家传的木工手艺。因他于这门技艺上有些天赋,见日里琢磨些新巧样式,便是同样的家俱由他打磨出来也格外显得平整精巧些,十里八村谁家不争抢着请他做活。前几日还听得镇上的张记木工铺子情愿每月出六两银子的工钱请他上门做大师傅,他的话自然是信得的。
花氏不过一介乡下妇道人家,专精于绕着自家的锅边灶台,田间地头打转,并未见得多少世面,闻言十分不情愿,道:“这等事情哪是我们能做得的,里头的道道连门也摸不着它的,可不是等着将家当亏尽么?”
唐远之晓得她老实伺弄田地惯了的,于外头大事上向来拿不出主张,耐心与她分解道:“我们如何做不得?趁着黄哥哥与我们要好,若有甚不清楚的只管请教他便完了,总好过其它的营生,我们既不曾经历过又少熟人帮衬,那才叫两眼一抹黑。且谁人是打娘胎里出来便事事明白的,俱是从头学来罢咧。”
花氏虽泼辣嘴碎,然对唐远之向来是十分信服的,听他说得这般有成算,她本不是甚有主张之人,不禁教他说动了,只是还发愁少了本钱,叹道:“这样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这做买卖总少不得本金,我们的家底你如何不晓得?柜子里还余得九十二文,便是添上你适才与奴的一百来文,也抵不得本金的零头。爹名下着实再挤不出钱来的,二叔那处便更不消想得,上回借的还未曾还上,奴是再没脸上门告贷的。”
唐远之见她蛾眉紧蹙,凤眼含愁,便伸手将她眉间抚平,笑道:“这急躁的性子竟是一辈子也改不掉么?我又不是立时便与你讨钱花用,只是与你知会一声罢了。待我托黄哥哥与我引见过张记的掌事,攀谈上了再与他仔细打听买卖行情,再回来计较本钱才是上算。待我心头有了成算,再多多地寻得几家铺子,瞧瞧有甚法子让他们长年收买我的料子,这才是做生意长久之法。还别提这伐木料竹料的可需得不少的工具,砍伐搬运还需几个老练的帮手,运去镇上也需得马匹马车,这买卖不论大小其间牵扯的事可是不少。今儿我不过与你这当家奶奶报备报备,不消急得!”
花氏听得心头十二分的熨帖,只嘴上偏爱说些别扭话,道:“你不是当家的么,做甚倒要向奴报备?教人听了倒不说你惧内,只说奴是那母大虫。”
“却又来!凡百事情我哪一件不曾与你商量着拿主意,”唐远之笑道:“你那张嘴总不会说些软和话,开口便能呛死个人,也只得为夫才这般大度,通不曾与你计较过。”
花氏嗔道:“奴可是长就的眉毛生就的相,娘胎里带出来的,你若不爱便不听也罢,谁稀罕么?”
“呵呵,”唐远之低笑道:“我便没有不爱的!我肚里哪一根肠子你是不晓得颜色的?”
“呸!”花氏于他腰间掐得两把,啜道:“仔细你女儿们听着笑话。”
唐远之也不说话,偏嘿嘿的瞧着她笑,直笑得花氏甜滋滋的将头埋了,笑道:“那我们这些时日可得想个法子存下钱来。”
自两口子得了这番盘算,虽还未曾拿出甚合用的章程,唐远之与花氏却成日家只管思量如何才能挣出本金。家头的日子本就过得清苦,如今更是精打细算克勤克俭的,往日隔两三个集日倒还舍得割上斤肥肉回家与女儿们解馋,如今只恨不能餐餐只拿泡菜佐饭,连油也不消用得了。如此才得几日四口人个个面有菜色,走路脚儿都差些抬不起来。钰娘向来丰盈康健些,倒不觉得十分难挨;玥娘却是个苗条体虚的,着实受不得这等饮食,见天尽在爹妈眼前抱怨口里寡淡饥火烧肠的。花氏听得几回还未如何,唐远之瞧女儿面黄肌瘦的倒先坐不住了,紧着吩咐花氏去镇上割两斤肉回来炒菜,再多多地搁两勺油才好与女儿充饥。花氏却不过父女两个只得应了,到底花四十文钱去买了肉回来打牙祭。如此四口人大钱没省得一个倒白饿了几日,自此后唐远之学了乖,再不许花氏于饮食上节俭若此了,此乃是后话,不消再提。
四月初七这日又是花氏娘家姑姑的五十寿辰,以往花氏俱要收拾礼物上门拜寿的,今年便是再如何艰难也不能例外。花氏算计了两日,咬牙数出五十文钱去镇上买了卷鞭炮,又去四喜斋称得两斤芙蓉糕,再将白糖冰糖各拿麻纸包上一包,好歹备了份不甚寒酸的寿礼。
宴席当日宾客盈门,乐声喧天,种种热闹自不消述,只说酒足饭饱筵毕之后,花氏领着女儿们与姑姑叙得些家常闲话,瞧天色已晚便要告辞。老人家苦留不住,又晓得她家道着实艰难,便与她备了份厚厚的回礼:三块腊肉四五截香肠并五个海碗大的糍粑。腊肉香肠不消说是好东西,这糍粑却也是难得的。
这糯米虽说是常见的,耐不住它产量较籼米低上一大截儿;若拿它当籼米一般吃用却不能够,又糯又黏的腻人得紧,有几人会日日吃它的?如此只除了逢着端阳佳节之时拿来包粽子一途,这乡下地界甚少遇着它的用武之地。家底稍丰厚些的人家也有拿它做甜酒酿甚或糯米糍之类的精细吃食,这却是极少的。一般人家谁不得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里栽种日常吃用的籼米,填饱肚皮才是顶顶要紧的。
再说这打糍粑需得先将糯米蒸得熟软才放石臼里搁着,拿棒槌使劲儿舂捣做羹状,再趁热做成米饼于屋外风干,着实费时费力,乡下人家俱见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再没几人肯花费这等闲钱闲功夫的。
花氏姑姑家境殷实,单田地也有三十亩上下,几个儿子俱是老实上进的,小女儿又嫁得极如意,如此她竟是兄妹中头一个得意人。如今她已是儿孙成群的年纪,每年腊月都得打上一百个糍粑以备来年享用,倒便宜了花氏年年上门拜寿都能得两个糍粑回去。今年姑姑晓得她家造得新屋欠着债,正是打饥荒的时节,回礼便比往年更重些。临出门时,姑姑又将出两个红封塞与钰娘玥娘手里,花氏与姑姑争抢好一时,惹得老人家与她发了顿气性,这才推迟不过命姊妹两个受了。
待回家后拆开来数,孰料每个红封里竟包着一百二十文大钱,想是取个月月发财之意,花氏与唐远之相对叹息一回,由不得感念姑姑大方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