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烦恼,愤恨,手中剑愈是凶狠,一套青云剑法使完,又重使一遍,一套青云剑法使完了,再从第一式起,也不知使了多少回。忽地透过剑光,看得罗雪缓缓走来,身上衣服却赫然全是湿漉漉的,衣服上的水淋漓而下,一路流着过来。丁奉停剑愣得一愣,终至剑尖一动,跟着又使了下去。但见罗雪微微一笑,在往常树根边的席上躺下,侧身看着自己,眼中满是透着得意的神气。
丁奉又刷刷刷地使了七响,突地手一扬,剑疾插在罗雪身旁一滩水里。剑身入土大半截。罗雪吃了一惊,但看他站在自己面前气喘呼呼的样子,心里高兴,说道:“这一招叫什么名堂,怎么没教我?”丁奉一把将她从席上提起,喝道:“谁叫你又跳入水里,快去换衣服!”罗雪从没见过他对自己如此严厉,微微害怕,但她穿了衣服,跳入水里,原是想:与其一下子淹死,让他痛心一刻,不如在他面前慢慢的死,让他多痛些日子,瞧他痛心自己开心,多开些心,死了也值得。眼下自伤,正有立竿见影功效,哪肯屈服,说道:“我凉快,你管得着吗?”
丁奉神色一冷,道:“你要怎样?”罗雪心中亦寒,心痛纷至沓来,忍泪说道:“要我换衣服,可以,不过——”丁奉道:“不过什么?”罗雪一咬牙道“不过得你跟我换。”丁奉乍一听得,浑身都是一震,随即哼得一声,提起她身子来。
罗雪又惊又喜,索性闭了眼。丁奉提她到片斜阳下,伸脚一绊她腿弯,喝道:“坐好。”罗雪双膝盖触地,诧异道:“你干什么?”但看丁奉在自己背后坐下,顿时明白,大是失望下叫道:“不!”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丁奉在她肩上伸掌一拍,她便丝毫不能动弹。丁奉将她弄得盘膝坐好,双掌抵她背上会阴、会阳***内劲推动,一股热气缓缓送去。他提罗雪坐倒地上,是要用内功将她全身湿气散去。
罗雪口不能言,几次起身,都给他掌力压下,只得乘乘坐好,顺导他传过来的内劲,全身暖融融,渐渐变得灼热如火,寒气大消。她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突地身后一轻,似少了什么东西,心中一静,缓缓睁开眼来。眼前有树,有草,是自己熟悉的。再看天色昏暗,慢慢地回过神来。自己衣服变干了;丁奉仰身在草地上安睡,唯那一动不动的神态,八成正做着什么好梦呢。
罗雪蓦地心神大恸,便想伏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双臂张开,突地想起,不要惊动了他。她在他身边安静坐下,静看着他,愈看愈是难舍,就好比他是她的心脏一般。一个感觉使地心痛地道:“你比先前瘦多了!”止不住轻轻伸手,痛惜至极地触摸他脸。丁奉动也不动。以丁奉武功,在他非入定时不说给人一摸,便是远在二三十步外只脚步轻轻一落,便会立时惊觉,眼下给罗雪触摸仍睡,显是装着熟睡的。
罗雪心中长长叹息,既感受到他的丁柔,也感受到他的无情,不自主地便又要想个什么法子来责磨自己,让他也似这般来痛异怜爱自己一番,想着想着,眼光仍落在他脸上,不觉地心中一动:那日我睡在亭子里,给他悄无声息地抱回,他在一旁不是要等好久一会?我从潭中弄湿衣服起来,他为了让我不受寒,不惜大费功力为我蒸发掉衣服上的湿气,弄得躺在眼前疲惫不堪。他满面风尘,瘦消下去,都是为了我,我却对他,想到的只是伤害。我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若是他不喜欢我,我又何必苦苦要他心伤?
一重复这句由心底油然生出的话,她的手不由得抖擞了下。凄凉地望得他半晌,站起身来,但感心都空了,无依无靠,飘飘零零,象一根小草,又或是片落叶。她流得一通泪,呆看一番,忽听得夜空中有呜呜呜的牛角号声吹来。
罗雪大是一怔,循声迈去两步,侧耳细听。呜声一排排,不似只有一两只吹的,寻常人家的吹牛角号声错落不定,这声音响亮,整齐。这地方也从没听见过什么牛角号声。这牛角号声是他罗家人吹出,来找自己的。顿时之间,罗雪整个身心,突地变得灰白,跟着一股热血自脑顶倾灌四肢,全身热血澎湃,但感既是欢喜又是害怕。
她不自主地后退一步,眼视丁奉。却见丁奉正站直了身子呆看着自己,脸色熬白,眼中透着极是心寒之色。罗雪心中迅息一定,一把扑到丁奉怀里,紧抓他叫道:“快带我走,我家里人找我来了。”她飘流在外三年,无时不想念家中亲人,此刻当真要见,却蓦然发觉在她心中,丁奉远比家人重要。丁奉轻抚她脸,心中要多伤痛有多伤痛,忽地一笑,说道:“走,我送你回家。”托住她腰,循声举步。
罗雪诧异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走得两步,确信没听错,蓦地一缩身,叫道:“不,我不回去!”连退几步,隔了十来步远,心中大是失据,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大哭起来。那神情孤独柔弱绝望。丁奉看了心中要能有多痛便有多痛。他缓缓地向她挪去两步,眼中噙泪,向她伸出双手说道:“来,让我抱抱你!你曾答应过我一件事的,我要你离开我回去。”
罗雪心中凄苦,本听他说要抱抱自己,有了些动心驻步,候他过来,不想仍是说要送自己回去,她也不是个小孩子,甚知这一回去便再无相见之日,连日来丁奉宠她护她,她对丁奉已依恋甚深,说到要让她离他而去,那是说什么也不肯。更是大哭道:“不!”一个劲步疾退,距得离他更远了,防他过来,可更不愿离他而去。虽是泪眼相望,亦是手按剑柄。
罗雪眼中流泪,按剑防着他,这情形落在丁奉眼里,猛然使他想起往日暴风雨里的一幕。往日今日,一般的情深,一般的都要兵刃相向。丁奉顿感心痛攻心,大声怒喝道:“你跟着我有什么好?我随时都会死的。你去回到你罗家庄,你的武功已能打败你罗家枪法!”
罗雪听言一愣,但立时气往上冲,抽出剑来叫道:“我不回去,我不要你武功,我都还给你。”见左手有块石头,把剑身一平,用力拍去。剑身“铛”的声,却是没断。罗雪气喘呼呼,跟着举得更高,正待要拍,却给丁奉连手带剑捉住,罗雪挣之不动,大叫道:“放开我!”
然而丁奉怎舍得再放开她,他将她搂住,望着她的泪眼,心都象碎了一般。罗雪给他抱住,微是一喜,但既而想到离他而去之苦,更是心痛,哭声更响。丁奉道:“答应我,去你家人那里!”罗雪急挣扎道:“不!”丁奉心痛不过,手随之一紧,愤声道:“你早该走了,为什么不走?!”
丁奉居安思危,每日里最当心的,便是怕骤遇大高手袭击,护不得罗雪周全。这三个多月来,在他虽是前来追杀的人踪影俱无,但愈是如此,愈使他隐隐觉得随时都将有大难,眼下罗雪家人前来接她回去,她无恙脱身,当真是大好之机,心痛下愤闷说出这话,实是对罗雪的一片至深之爱。
但罗雪闻得这话,全身一震,脸霎时白了。她极是陌生地看着他,仿佛那颗刚才还对他无限依恋,熟知他心的心,蓦然间给这句话一箭穿心,死却了似的。她从他怀里脱身开来,缓缓把剑插入鞘中,强烈地止住泪眼,说道:“你还是嫌弃我,不要我了,是不是?”丁奉脸色熬白,知给他误会了:原来你早就赶着我走,并不喜欢我,你情急下吐出真言,更不会有假。他一片爱意给她误会至深,心中着实沉痛,但想到不伤她心她绝不肯走,顿时把心一横,说道:“是的!”
虽早心中认定,罗雪应他声仍是浑身又是一震,只感胸口发闷,天昏地暗,便欲摔倒。她在丁奉面前哭闹,不肯离去,那是深信丁奉也深爱着她,现在彻底知道丁奉原本并不爱她时,她所有的一腔痴情顿然无所依据了。再这样下去不但毫无必要,反的恶心。罗雪深吸了两口气,把身子定得一定,一抹泪眼说道:“好,我走!”走字一出口,想起多日情深,泪更落得多了。她心中愤恨,泪愈擦愈落,终至不能自制,抽噎起来。丁奉瞧她孤苦凄绝的样子,心中大是不忍,但想到她只有离已而去,才能活命,只当作不见。
将行,罗雪抬起泪眼四下打量,这个地方的一草一物,伴她仿佛有了一生一世之久,眼下突要离去,只感心痛如割。从丁奉那里割断了的依恋之感,在这一草一木里,都显现出来。罗雪放声大哭,猛的一抬脚,向牛角号声处奔纵。丁奉当心她无力,一个纵身将她托住,带着她疾奔。罗雪挣身推他,但丁奉毫不理会,想他必竞还是自己哥哥,只好不语由他。
两人近前,只见三个大账蓬当中,旁边生着一堆大火,十多个人光着膀子,绕火背向围成一圈,持牛角号向四面八方吹着,人人身后都插着一根铁枪。瞧这势头,果真是罗家庄中人!罗雪听号声响亮,整齐,宛如要把天空吹破般,脸上丝毫没有喜色。怔怔地望着那火,静静说道:“师哥,你回去吧。”当真要别离了,丁奉连句响亮的话也没有,只吸了两口气,讷讷道:“再送你一程。”
罗雪把他一望,便要扑到他怀里,但想他并不喜欢自己,擦一擦湿眼,向火堆步去。丁奉默默跟在后面。走得十多步,突地从低矮的草众旁跃起一人喝道:“什么人?”出剑挡住去路。丁奉倏地扯退罗雪,右手一伸,长剑出鞘,生生护在了罗雪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