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轻微的一晃,慕秋猛然惊醒过来,怔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在马车里。头有些昏沉,慕秋按着太阳穴朝品慧看去。
品慧恰把探出去的身子缩回车厢里,见慕秋睁了眼瞧她,便浅浅地一笑道:“姑娘这一觉可睡得深沉,若不是马车崴进坑里,怕是要睡到进城呢。”
慕秋微微抿唇,目光透亮,“这可是最后的安稳觉,自然要睡个够。”
品慧心下酸疼,眼中透出几分怜惜,稍俯低了身子握着慕秋的手仰头道:“便有品慧一日在,姑娘便一日能睡上安稳觉。”
慕秋便眉眼弯弯地笑了,“姑姑原来是夜猫子,半夜不睡觉只光瞪着两只眼睛看我,大灯笼似的亮的晃眼,我岂又睡得着?”
品慧熟知她的说话方式,知道她此刻不过是刻意打趣逗笑,便也随着她,嘴角露了抹薄薄笑容,但眼中却隐隐含着担忧。
慕秋拍拍她的手,眸中流转着炫目的流光,唇边笑意渐渐转浓,意味深长道:“姑姑莫怕,我洛慕秋回来了,这长安城里打今儿个起睡不好的人怕是多着呐。”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慕秋抬手掀了帘子,品慧远远望了一眼,回头道:“姑娘,前面就是城门了。”
慕秋点头,顺着轿帘越来越窄的边线遥看远处的天空。五年未见,京城的天空一如记忆里那般,青白浅淡。
城门的守卫收了名帖,粗略地翻了几眼,就摆手招呼车夫道:“走吧,走吧。”
慕秋抬眼,朱丹色的三个字“长安城”,随着晃动的车厢,慢慢地消失在了头顶。手一松,门帘便散落下来。
“小远呢?”慕秋接了茶水,并不急着喝,而是端在手里捂着。
品慧莞尔,“果不怪是姐弟,哥儿也困着呢。也不知醒了没有,怕是比姑娘还能睡些。”
慕秋噗嗤一笑,道:“都是絮绵姑姑惯着他,非要自己坐一辆车,我道玩疯了吧?让马车在前面停停,姑姑且去唤他,让他醒醒神。进了洛府还犯迷糊,那便别想着练武了,以后只准好好念书。”
品慧掩唇轻笑,答应一声,吩咐马车靠边停下,往后车去了。
到太阳偏西的时候,马车终于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中停了下来。
慕秋挑了眉,理了理衣裳,从马车中款款走了出来。她紧紧咬着嘴唇,目光里不可抑制的激动和喜悦,伴随着莹莹泪光,手无意识地揉捏着衣襟的下摆,品慧上前的时候,她几乎把整个颤抖的身子都倚在了品慧的身上。
撑着品慧只走了几步,洛正行就大步上前,一把揽过了她的身子,“秋儿!”
慕秋脸色苍白地抬头看着紧紧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张端正的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忍不住轻声唤道:“爹,女儿回来了。”
洛正行眼眶红湿,捏着慕秋手腕的手愈紧了紧,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慕秋被洛正行揽在怀里,目光从门匾滑到洛正行身后的几个人身上,一个一个地看过去。这些脸与记忆中的并没什么分别,一个个养尊处优满脸的激动唏嘘,只有眼睛里透着相似的防备和不屑。
“好好好,十五芳华,我秋儿可是长成了大姑娘了!”洛正行一脸欣慰和喜悦地打量着她,又很快地抹了一下脸转过身拉着慕秋道,“来,快给各位长辈见礼。”
慕秋心中啐了一口,表面却是梨花带泪,眸中闪着激动和怀念挨个地叫人,“大伯,三叔,三婶。一别五年,秋儿无时不刻不想着你们。尤其每逢佳节团圆之时,看着别人家都围聚一桌谈笑畅饮,共聚天伦,唯有秋儿不孝,不能陪伴在你们左右,每每思之,秋儿都以泪洗面,恨不得立刻如燕儿一般,展翅回巢。”
慕秋面露哀戚,垂了眉眼,似是低喃一般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伤感和惆怅。但她说道“燕儿回巢”的时候,众人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慕秋却恍若不知,倏然抬起的脸上由悲转喜,腮际甚至泛起浅粉的光芒,言语真切而又略带悲戚。
“如今秋儿总算是回到京城,又见到你们,但见你们身体安好,面色红润,秋儿心中甚是安慰。”
那穿着玫红色襦裙,头上插一朵开的正盛的秋海棠的妇人朱明玉本来正执帕擦着眼角,一听慕秋这般言讲,立刻上前一步,拉住慕秋。眼角的泪珠又滚落下来,她却顾不得擦,几乎扶着慕秋半边身子温言安慰着她,“秋儿可千万别这么说,谁年纪尚轻时不曾误听人言,犯些错误?这些年你虽然流落在外,我们却一直都牵挂着你。你如今愿意回来,就是还拿我们当亲人。其实啊,只要你一朝姓洛,就还是咱洛府的人。不管啥时候愿意回来看看我们,洛府的大门都会为你敞开的。”
她抹着眼泪,时不时哽咽两声,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温情脉脉。除了洛正行,其他在场的人都一面点头,一面欣慰地看着慕秋,好似看一个终于知道回头的浪子,眼神又是宽容又是宠爱。
品慧低着头,脸上笑意不变,袖笼里的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疼痛让她克制住心头的恨意,面色平静地注视着身前那抹瘦弱却又挺直的背影。
慕秋眸光快速地一闪,眼睫一眨,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看着更添了几分娇怜,“三婶说的是,秋儿自然是洛家人。哪怕在外多年不能回来,这洛的姓却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可秋儿这次回来,也不只是挂念家人,也想把小远带给爹看看,毕竟是父子亲情,融入骨血,即使五年未见,那也是旁人百般亲近也比不上的。”
朱明玉便浅浅带笑,点头的同时退了一步探着头看了看,连声道,“慕儿不说我都想不起二哥还有这么个儿子来了。五年前小家伙尚在襁褓,如今长大了倒也是粉雕玉琢,只是不知像谁?”
从慕秋身后侧步出来的洛慕远倒也不害怕,听洛慕秋说起他,就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他大眼珠子在一群看着他的陌生人脸上好奇地扫了一圈,突然记起洛慕秋的交代,左右打量一番,视线停在洛正行身上,扬起大大的小脸,一口白净整齐的牙齿都露了出来,朗声道:“爹爹!我是小远!”
洛正行细眼看他,又是高兴又是好笑,忍不住俯了身子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爹爹?你姐姐告诉你的?”
小孩子眼睛分外明亮,声音清脆果断,“姐姐说,身子硬朗,气质温润,精神健硕,就是小远的爹爹。我看了一圈,这话说的不就是你?你一定就是我的爹爹!”
洛正行一听就大笑起来,一把叉着洛慕远的胳肢窝就把孩子抱在了怀里,捏了捏洛慕远的鼻子大声道:“可不是?聪明的小家伙,我就是你的爹爹!”
洛正行的笑声畅快淋漓,另外的两个男人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这孩子年纪虽小,说话却惯会挤兑人的。两个大老爷们心里不痛快,却还被洛正行连声问道,“大哥,三弟,怎么样,我这乖儿子聪明吧?”碍着场面,两人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附和。
洛慕远见洛正行对他亲昵又是吃惊又是新奇,大胆地探手抓住洛正行不长的胡子,洛正行也并不生气,反而很是纵容地笑着。
见父子俩气氛融洽,三人中块头最大、穿着蓝色衣服的男人意味深长道:“哎,孩子可真是长得快,一天一个样。要不是秋儿把这孩子领到家门口,怕是连正行你也认不出这是你的孩子吧?”
洛正行一顿,下意识看着怀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洛慕远。
慕秋瞥了一眼神色间暗示意味十足的洛正言,心中冷哼一声,嘴角却浮出笑意,拉着洛正行的袖子道,“爹,你莫不是忘了小远耳后的红痣?红痣隐于耳后,命理中可是极贵的。”
洛正行微微侧头,一眼就望见洛慕远耳后鲜红的小痣,将孩子又往上抱了抱,道:“大哥说的什么话,那毕竟是我的儿子。就算没有这颗痣,只要是我儿子,我就能一眼看出来。这可有血缘在这儿呢,你说是不是,小远?”
小远不知如何回答,低头看慕秋,她眼神温柔地冲他点头。他便一把抱住了洛正行的脖颈,甜腻腻地叫,“爹爹。”
那小嫩声,挠得人耳根痒痒的,只把洛正行叫得心花怒放。
见几人眼中齐齐闪过冷意,慕秋微微一笑,“爹,怎不见大伯娘和小姑姑?”
洛正行笑了笑,看着女儿似是有些胆怯地扯着他的衣角,心中泛起柔情。和出世的妻子相似的面目,更唤醒他丝丝痛楚。牵了慕秋的手,洛正行首先往里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走,慕儿先跟爹进府再说。”
正要接过话头再说上两句的朱明玉刚要开口奚落两句,却被洛正行倏然打断,脸色沉了沉,下一秒却又恢复满脸激动的神情,袅袅婷婷地走了进去。两个男人哼了哼,也跟着走进了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