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丙在前,马行并不快,来人的大刀又疾行如风,早已奔到了他的后脑勺。安丙听得风声,头一低,反手便抓住了刀杆,圈马怒对来人道:“你什么人哪?在下与你无冤无仇,干吗一上来就一刀?而且一刀不成还补一刀,这是要往死里弄啊?”
“擅闯军事重地者,杀无赦!”来人使劲,欲夺回大刀,可安丙手如铁钳,虽只单手钳住刀柄,却任来人双手使劲,就是动不了分毫,一时憋得那人脸绯红。
“七方关虽有驻军,但平常都允许商旅通过,什么时候弄得不许人经过了?还一上来就杀人?”安丙颇有些生气,这莽撞的军官,让他很有些不爽。
“什么时候?告诉你吧,就在刚才!这里已经被圈做演习场地,严禁闲人擅入!”
来人说着,再次使劲欲夺大刀。安丙听他这么说,看了看前面的战团,总算松了刀杆,皱眉问:“那是在演习么?”
来人夺回大刀,没好气地说:“不是演习,难道是真打?你什么人啊?连避本将军两刀,还能抓住刀杆,让本将军夺不回来,本事不小嘛!”
“在下转运使安丙,有军械要运往西和州,必须从将军您划定的军事禁区经过,奈何?”安丙调侃地说。
“安大人?”来人呆了呆,赶紧横刀马背,抱拳施礼说,“末将不知安大人驾到,言行鲁莽,多有得罪,万望安大人恕罪、恕罪!”
“不知者不罪,不过以后千万别再这么鲁莽了,你这两刀,也是遇到了我,要是换作别人,还不早要了人家的小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兴州中军正将李好义。”来人抱拳道。
“你就是李好义李将军?”安丙呆了呆,调笑道,“久闻李将军大名,早有结识之意,没想到咱们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
“安大人恕罪!”李好义涨红了脸,尴尬地说,“末将做事莽撞。不过,给你的第一刀,真没想过要杀你,你要是躲不过,属下也会撤刀的。第二刀嘛,看似凶猛,实际是想逼你施展身手,因为我已经知道你身怀武功,而且武功高强,绝不在末将之下。”
“原来是这样!”安丙笑了笑,朝战团里激战的士兵扬了扬下巴说,“叫他们停下来,让车队先过去吧。”
“这个,”李好义为难地说,“只怕,只怕不行——”
“为什么?”安丙不解地问。
“因为末将给他们的是一炷香的时间,现在才半柱香,还没到点,停不下来。”李好义解释道。
“李将军原则性强嘛!”安丙笑着,不知是褒是贬。
李好义听不出安丙话中的褒贬,不卑不亢地道:“令出如山,末将不愿带头破坏,还请安大人原谅!”
安丙点了点头,赞道:“好一个令出如山!军队可不就得这个样子?李将军做得对,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不过李将军,我看你这不像是在演习,倒像是真打啊,你看不断有人受伤退出,难道你就不怕出事故?”
李好义脸色凝重,神情严肃地说:“演习多流血,打仗少牺牲。属下宁可让弟兄们在演习时受伤,也不愿他们在作战时送命。”
李好义莽撞地朝安丙动刀,给安丙的印象本来不好,但话到这里,安丙对他却产生了好感。宋金多年无战事,领军乏人,军力贫弱,以至于韩侂胄立志北伐,却遭遇惨败。七方关能有这样的将领,真乃西北军队之福。安丙点了点头,不由多看了李好义几眼。李好义四十来岁,银盔银甲,面白无须,浓眉大眼的,看上去英风扑面,帅气逼人。
安丙不再要求李好义停止演习,反而饶有兴味地观看起来。演习十分残酷,与实战几乎没啥两样。如果使用的不是木刀和除了枪尖的长枪,估计已经积尸遍野了。
半柱香过后,演习结束。李好义让身边两个小将前去整军,包扎伤员,总结演习成果,自己则陪安丙招呼车队入关。
方关易守难攻,地形险要,守军一个个如狼似虎,全是李好义野蛮训练出来的敢于以命相搏的血性汉子。安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愁,欢喜的是宋军中也有铁一样的军队;担忧的是这支部队为吴曦控制,越是战斗力强悍,对大宋朝廷的威胁就越大。
安丙牢记此次前往西和前线的真正使命,在把分配给中军的装备交割给李好义之后,有意识地和李好义聊起了吴曦暂不出兵北伐的决定,想要试探试探这个人的心,看看他到底向着谁。
来到中军帐,李好义吩咐上茶。安丙轻啜一口热茶说:“李将军在七方关大搞战备,可知大帅有令,暂不出师北伐?”
李好义看了看安丙,将刚端起的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没好气地说:“东线战事失利,正需要西线及时出兵减轻压力,咱们可好,竟然在这里当缩头乌龟,丢人!”
“李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吴大帅也是为着西北大局着想嘛。现在北伐时机未到,轻率出兵,可能遭致同东线一样的败绩。”安丙假意为吴曦开脱,心里却禁不住苦笑,吴曦有这想法,其实我安某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安大人差矣!”李好义冷笑说,“金国人为了在东线获得战场主动权,不惜抽调西线兵力前往东线作战,目前的局势,是金人在西线的兵力严重不足,防守空虚,正是咱们出兵的最佳时机。等金国人搞定了东线,回师西北,那时出兵才不是时机!”
“你说什么?金国人抽调西线兵力到东线作战了?”安丙呆了。金国人敢大胆抽调西线兵力到东线作战,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金国人早就知道吴曦不会在西线出兵!也就是说,金国人和吴曦达成了默契,吴曦已成功勾搭上了金国!
“细作早有消息传回来!”李好义冷笑说,“连末将一个小小的中军正将都掌握了金国人抽调西线兵力去东线作战的消息,他吴大帅能没掌握?既然掌握了这么重要的消息还谎称现在不是出兵的时机,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真怀疑他什么居心!”
“他能有什么居心?”安丙苦笑问。
“哼!别以为末将位卑就不知道!”李好义冷哼了一声,欲言又止。
“李将军好像有话要说?”安丙小心地问。
李好义看了看安丙,一副忍了又忍,实在忍无可忍的样子,最后说:“末将早有耳闻,传张家砦曾截获一封密函。不会吴大帅这次不肯出兵,真与密函有关吧?”
“什么密函?”安丙闻言一惊,端在手里的茶杯差点掉落地上。
“安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李好义冷笑说,“风传那封密函最后落在了安大人手里,末将斗胆,敢问密函里到底写了什么?”
安丙急了,他实在没想到李好义会向他问起密函的事。这事实在太敏感,他和李好义又只一面之交,不明白他的心思到底向着谁,哪敢轻易露出自己的老底?于是支吾说:“这个,李将军,千万不要相信谣传,没有的事!”
“真没有?”李好义当然不信。
“真没有!”安丙目光闪躲,怕敢与李好义逼视的目光相遇,显得十分狼狈。
“唉!”李好义是何等精明的人,早从安丙躲闪的目光里看出了真相。他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说,“没有最好,如果传言是真的,西北岂不迟早得断送在咱们这代人手里!”
李好义没有说西北将断送在吴曦手里,却说断送在咱们这一代人手里,透露的信息意味深长,安丙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但安丙混迹官场几十年,又是何等老练谨慎,目前西北局势如此凶险,岂肯轻易暴露自己的政治倾向?他不敢接李好义的话,借口还要去西和州城交割装备,胡乱应酬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了。
把安丙送出七方关,李好义独自一人站立关外大道上,望着远去的车队,陷入了沉思。
安丙拿话探李好义的态度,李好义又何尝不是在拿话试探安丙。通过试探,他至少明白了这样两件事:第一,密函一事不是谣传,而是千真万确的真事;第二,安丙在试探他李好义,说明他也像自己一样,在寻找同道中人,以便一旦西北有变,可以联合举事。
李好义身为武将,看似行事鲁莽,实则心思细腻,善于见微知著。他早就从张家砦那帮绿林豪杰那里听说了密函的事,因此时刻留心着吴曦的作为。吴曦的所作所为,越来越像要叛宋降金的样子,不能不让他心生急迫之感。
对朝廷的绝对忠诚,让弱冠从军,从小兵升至正将的李好义容不下任何对朝廷的背叛。近来吴曦的叛迹已经清晰显现,促使他不得不提早行动,也像安丙一样在暗中集聚力量。
可惜这两股力量,暂时还无法集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