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丙黑夜里见一道寒光朝自己刺来,吓了一跳,赶紧侧身让开,伸手叼住张素芳的手腕,低声喝骂:“看清楚,是老爷我!”
张素芳手腕被安丙拿住,感觉一条胳臂都废了,一听是安丙的声音,不由恼火地说:“放开你的鬼爪子,痛死姑奶奶了!”
安丙见张素芳出声了,赶紧松开手,笑着赔罪说:“哎哟,姑奶奶,弄疼你了吧?老爷给你赔罪了,对不起!”
张素芳手臂解除了禁制,突然抬腕,将宝剑搁在了安丙肩膀上,娇蛮地说:“说,这深更半夜的,死哪里去了?不要告诉姑奶奶你一直在大帅府,姑奶奶不信!”
“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安丙没想到张素芳会来这么一手,不由笑了,“我的姑奶奶,你不让老爷说在大帅府,难道想让老爷我说去怡红院了?”笑着,伸手欲拿走肩头的宝剑。
“姑奶奶看你就是去那种地方了!不然为什么不让下人们跟着?又这大半夜不回府?最可恨的是,为什么不点烛就摸进屋来?”张素芳手上使劲,将剑死死地压在安丙肩膀上,一副不老实交代就不肯罢休的架势。
“别闹了,老爷累着呢!”安丙心情本来就压抑,回家还得接受审问,心里别提有多不爽了。他应付了张素芳几句,觉得差不多了,便不再管肩上的宝剑,摸索着解衣,打算不再想心事,这太折磨人了。
“不行!今天晚上必须说清楚,不然不许上床!”张素芳一副被吵醒了不爽的样子,竟然不依不饶,再次将宝剑压住安丙。
安丙虽然万般不爽,但耐心仍在,不对自己的女人生气,这是他做男人的原则。他态度端正地解释说:“你也不想想,老爷是什么人?怡红院那种地方就是老爷这种身份的人可能去的吗?不带下人就是去那种地方吗?老爷要是想去,带上下人,难道他们还敢回来跟你说老爷的不是?回家不点烛,这不是怕吵醒你嘛!”
张素芳听安丙这么说,心总算软了,收了宝剑,但依然不肯轻饶安丙,缠问道:“那你倒是说说,到底去哪里了?”
“大帅府啊,还能去哪儿?老爷我想去别的地方,吴曦他也不让啊!”安丙解衣上床躺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张素芳坐在床上,毫无睡意,他双手抓住安丙的肩膀,好一阵乱摇,不让他合眼,娇蛮地说:“不许睡!你倒是说清楚啊,忙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发生什么军国大事了?”
安丙被张素芳折腾得不能安生,心想她这样折腾人,无非想套取点情报,好向她的主子交差,我何不将计就计,让她传递错误情报?于是强打精神,坐起身来,把她拥在怀里,将晚上的会议过程介绍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吴曦把自己单独留下问话的内容。然后问:“姑奶奶,吴大帅违抗朝廷旨意,在西线按兵不动,不顾东线死活。对此你怎么看?”
张素芳从安丙怀里立起身,假意拢了拢头发,好半天才说:“违抗朝廷旨意是死罪,吴曦这是要和朝廷对着干的架势。他是不是已经和金国人约好了?”
安丙愁苦地说:“姑奶奶,如果吴大帅真与金人有约,要跟朝廷对着干,到时老爷我该怎么办?依附于他?还是逃避?”
“怎么能依附于他呢?”张素芳拿粉拳在安丙胸前轻捶了一下,娇嗔说,“你要敢附逆,成为被天下人咒骂的逆贼,让姑奶奶我跟着挨骂,看姑奶奶我怎么收拾你!”
安丙抚摸着胸口,仿佛那里被张素芳捶打得非常疼痛似的,苦笑着说:“不依附?那就逃避咯?”
“怎么能逃避呢?”张素芳再次捶打了安丙的胸口一下,“你要是那种见事只晓得逃避的男人,我张群芳第一个看不起你!”
“这附不能附,逃不能逃,那老爷我还能怎么办?”安丙依旧苦笑。
“反——啊!”
安丙像似早就知道张素芳会这么说似的,在她刚说出“反”字的时候,便拿手捂住了她的嘴,以至于那一声“啊”,只能从安丙的指缝间发出,因而显得含混不清。“我的姑奶奶!这话能乱说吗?这可是要杀头的!老爷我虽然不怕死,可不想这么早死,你知道吗?”
“你怕了?”张素芳冷笑问。
“嗯!”安丙点点头说,“如果没遇上你,老爷我死了也就死了,无所谓。可是,自从遇到了你这个姑奶奶啊,老爷我就再也不想死了。老爷还要留着这条小命,好好地跟你过日子呢,不想这么早就去死。”
“意思就是你根本就不晓得该怎么办?”张素芳问。
“嗯啊,就是!”安丙睡意十足地回答。
“没出息!”张素芳嗔着,仰身躺了下去,然后一翻身便给了安丙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安丙心中冷笑,知道自己的表现让张素芳“失望”了,这正是他想实现的目的。张素芳想从他嘴里摸清他对未来吴曦可能叛国的应对方式,他便给她这样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答案,让她毫无所获。张素芳毫无所获,就是他安丙的最大的收获。
张素芳确实很是失望。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她既渴望安丙不要跟吴曦对立,因为那样安丙才是安全的,她与他才可能有共同的未来。可她又本能地希望安丙能勇敢地扛起反抗吴曦叛国的大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她不希望自己的男人附逆或逃避,不希望他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
张素芳在安丙的鼾声中无眠。她想起了自己悲苦的身世,想起了自己的身不由己,更想起了没有前途、没有光明的未来。她知道,与看不见前途,看不见光明相比,失眠的这丁点儿痛苦简直不堪一提。
与张素芳一样看不见前途,看不见光明,因而更深无眠的,还有吴曦。
为是否要做出暂不出兵北伐的决定,吴曦已经好几夜没有睡过好觉了。他知道,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就意味着走出了和大宋朝廷决裂的关键性一步,再也不可能回头了。他虽然志向宏大,目标明确,意志也十分坚定,但真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毕竟这个决定对他,对整个吴氏家族来说,都太过重大,一旦不能成功,等待着他和他的家族的,将是灭顶之灾。而且成者为王败者寇,他和他的家族,特别是一向好评如潮的祖、父两辈人,都可能被书写历史的人打入遗臭万年的行列,永世不得翻身。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做出牺牲,到底是否值得,他不得不好好掂量。
当他在帅殿上咬牙做出暂不出兵北伐的决定之后,他以为心里一定会轻松许多,那压迫在他心上的石头一定会重重地落地。可事实却不然。那块沉重的石头非但没有落地,反而悬得更高,更险了。他感觉它随时可能砸下来,将他砸成齑粉,碾成肉泥。因此,散会时还特意将安丙留了下来,想听听他的看法。
他是十分在意安丙的看法的。帅殿上真正有头脑的人也许就只有安丙一个。安丙怎样看待北伐,吴曦其实早就从张素芳传递的情报中有所知悉,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想亲耳听听安丙的看法。安丙对北伐的看法的重要性,在于可以让吴曦更深入地认识安丙——这个在西北唯一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官员,吴曦其实是相当忌惮的。
正如安丙所想,吴曦不是心血来潮把他留下来的,留下试探也不是一无所获的。安丙的回答,让吴曦看到了一个极富战略眼光的安丙。一个富有战略眼光又有着极强执行力的人是可怕的,就像吴曦自己一样可怕。他吴曦对大宋朝廷有多可怕,安丙对他吴曦即将建立的王国就会有多可怕。只要他们的理想和信念不一致,迟早都会有一场可怕的事情发生。
可是安丙这样的人才实在太稀缺,吴曦不忍心除掉这样的人才。像徐景望、姚淮源之类跟随他的人,目光短浅,智慧欠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招纳一大帮。可是,像安丙这样的人,却可遇而不可求,放眼大西北,就没有第二个!
目送着安丙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听着马蹄缓慢敲打石砌街道的声音,有那么一瞬,吴曦几乎启动杀心。但当他回望他亲自选中的这座清幽别致的院子时,却又坚决地压制住了那股杀气。通幽曲径,清流小桥,杨柳随风,如此清幽宁静的别院,岂可妄动杀机?吴曦给了自己一个十分高雅的理由。
吴曦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在灯火映照下,穿林过涧,盘桓于假山中,听泉水激石,嗅栀子花香,企图以此减压。然而他与张素芳一样,一时怎么也看不清楚前路会有怎样的风险,因为内心的星光太过微弱,照不亮他心里那片广阔的原野。
吴曦把这一切最后都归咎于姚淮源。
姚淮源北上中都,一去三月,竟然半点音信都没有。是死是活,是成是败,你好歹给个回信啊!是那混球拿了银两逃了,还是此行不够顺利?我也没给他多少银两啊,他逃个什么劲呢?一定是不够顺利。姚淮源第一次到中都,两眼一抹黑,要找个落脚点都得费很大周章,更别说进皇宫内院,面见金主了。可是不管怎样,都该有个消息传回来才对啊!
吴曦在曲径旁一张小木椅上坐了下来。得了,本帅就在这里坐等,你个背时砍脑壳的姚淮源,看你啥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