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父王身子极虚,多睡些自然是好。”言罢,越侧目,四下打量着宫殿之状,顿了良久,方才沉声道:“正逢秋时,又阴雨绵连,这宫殿本就清冷,现下因雨水聚集而潮气甚重,自是对人体不大好。”
“此殿朝南,自是比别处要阴寒一些,但大王素来不喜燃香,说是清寒之气可提神醒脑,遂纵使潮气重了些,也只得忍着受着。”
听罢此话,高越停步,瞧着那空置的香炉,悠声对夏禹道:“受多了潮湿之气对身体终归不大好,父王原不喜燃香皆因国事繁忙,现下他既病着,便需焚香养心安神,我先前于宫外佛寺诵经之时,入山挖药之际偶然识得一株檀香木,便带了些檀香回来,那香清淡至极,大有凝神之效,想必现下给父王用来定是极好,且待我回宫后送些过来,公公便与父王燃上此香罢。”
“诺。”
夜半时分,雨声渐止,梧桐树下犹见水珠滴滴答答。宫墙深深,庭院冷寂,侍卫站守于燕平宫殿外,唯闻殿中飘出的丝丝清香。寝殿之内,青烟缭绕,檀香暗浮,宫人夏禹蹲守于一侧小憩,于梦中忽闻两声咳嗽声,便猛然惊醒,赶到床榻之前察看,只见初醒的燕王正微睁着双眸,直直的盯着那轻燃的香炉发怔。夏禹见状,心中一喜,连忙开口道:
“大王,您终于醒了。”
此问一出,并未得到应答,夏禹瞧着此刻犯怔的燕王不自觉的又忧心起来,等了良久,却见燕王缓缓地抬起手,指着那青烟缭绕的香炉,沉声问道:
“此间······所燃何香?”
“回大王,香炉所燃乃是檀香。”言罢,瞧着此时神志不清,嗅觉已然迟钝的主子,那老奴才心下悲伤,不禁转身以袖拭泪。
“这香从何而来?”
“是太子殿下出宫诵经之时于山林之中所获,今日,殿下来看望大王,见阴雨连绵殿中潮气甚重,便说燃上这香一来可去去潮霉之气,二来此香清淡无比可有安心凝神之效,大王用之极好,便送了些过来叮嘱奴才燃于宫中。”
闻了此话,燕王眸色渐暗,颓然将手放下,此刻,他卧于床榻,轻嗅着那清淡之气,重新合上了疲惫的眼眸。
许是檀香安心凝神之故,近日,燕王都睡得格外香熟,病况也略好了几分。翌日,秋雨渐停,睡醒的燕王倍感神清气爽,便自觉身子大好,又见外头梧桐叶落秋意正浓,于是便推衾起身,欲外出行走。听到动静的夏禹赶忙迎了过来,他搀扶着已下床来的主子,急声问道:
“大王有何需只管告知奴才,怎的自个儿下床来了?”
“为寡人更衣。”
“更衣······大王此时更衣作何?”
“去后花园走走。”
后花园中,宁寂如昔,又逢秋雨连绵,四下皆是弥漫的雾气,园内香径小道之上,残菊落了一地,浸泡于满地的积水之中。燕王身着披风,柱着手拐,缓步行于小道之上,瞧着眼下萧瑟的秋景,心头不禁徒生凄凉之感。夏禹随行在侧,唯听他一路忧声劝道:
“秋日寒凉,大王又尚未痊愈,还是早些回宫歇着罢。”
对于此种话语,燕王皆置之不理,只管拄拐前行,至于那片杏树林之时,见枝头泛黄的残叶,不禁颓然想起那年春时伊人侧立于杏花树下之景,伤感之情油然而生,便于树下拄拐静立了好一会儿方才离去。夏禹见之,唯恐主子念起旧人勾起心伤,奈何又劝他不住,只得示意身后随行宫人好生跟着,以免生出差池。
“寡人卧病,怕是有近一个月了罢?”途中,燕王望着这满园的秋色,抬声问道。
“自夏末算起,是快一个多月了,好在大王本就身体康健,又洪福齐天,遂病情好转的极快,相信不出十日,大王定会痊愈·······”
“才卧病近一月而已,奈何寡人却觉得自个儿仿佛去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如今侥幸归来,眼前之景,倒愈发变得陌生了起来。”
此话语虽平淡,但却夹杂无奈之感,饱含辛酸之意。夏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忧心的望着眼前帝王垂老蹒跚的身影,且随他一道往花园深处行去。
“下了场秋雨,百花落尽,唯独这秋海棠还傲立枝头开得正艳,当真是难得,葭儿姑娘,咱们自初晨便来此,现下怕是那花蕊之水已然采尽,咱们也终可回宫去了。”
“嗯!弄棋姐姐,咱们这就回宫去罢。”
本想雨后园中本应无人,奈何却有两位女子的交谈之声传入耳畔,缓行至此的燕王心下好奇,只得停步定睛一望,却见前方浓雾弥漫的海棠花丛中,有一少女的面庞一闪而过。许是周遭浓雾太甚,那面庞娴静俏丽眉眼温柔,又隔着数株淡粉的海棠花枝,垂眸浅笑的模样倒与那已故之人有几分神似。
“楚······服······。”
于原地怔立了良久,那日渐垂老的帝王方才启唇唤出此名,少顷,他心气渐沉,方迈了步子朝着那于浓雾中渐行渐远的倩影拄拐急追而去。
“大王·······”
夏禹瞧见此反常之状,心下一惊,只一声唤过,却见那踉跄蹒跚的背影早已隐入了浓雾之中,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便也急步追了过去。
秋海棠的花香中夹杂着些许泥土潮湿的气味,伊人早已不知去向,四下皆剩一片浓雾,将他困于虚无迷惘之中,他虽心有所惧,奈何却只能独自摸索,拄拐前行,不敢有片刻的松懈。想来,他自十八岁时登基,至今已然在位二十六载,这二十六年的时光,使他从一个桀骜俊秀的少年郎变化为一位猜忌多疑的沧桑帝王,其间,他退了青涩无知,抛了诗酒花茶,学会了帝王家的杀伐决断,也看惯了江山风云的变幻,虽成了最为无情的帝王,但也享了那独居高位的孤独,这该是何等的荣耀?事到如今,一切不过乃过眼烟云随风散尽,细细品之,那二十余载的孤独竟还比不过此刻分毫,到底是他不中用了,这漫长的帝王之路也该走到尽头了·······
浓雾之中,只见那个蹒跚摸索着前行的身影颓然倒地,如饱经风霜的残叶终归尘土一般悄然安详。但随于其后的宫人夏禹见之,却神色大变,惊呼道:
“大王——”
夜雨淋漓,雨声淅沥不止,此时,向来宁寂的燕平宫中隐有哭声传来。
疹完脉的秦太医不禁摇头叹息,而后微蹙着眉头将燕王的手放入衾下,起身之际又连叹了两声,守于床下的高越见状,赶忙迎上前来,低声问询道:
“有劳太医,父王如何了?”
“启禀太子殿下,大王原本就卧病在床,奈何醒来之际去了后花园一趟,因正值雨后浓雾弥漫,看不清路况而摔于石阶之下,如今旧病未愈又添新伤,怕是·······”
言到此,太医便不好再说下去,只得连连摇摇头,行礼过后便快步走出寝殿。待太医离去,高越收回眸光,望向那床榻之上即将油尽灯枯的帝王,神色凝重。
那日,当他走出寝宫,已是暮色四合之际,耳畔除了淅沥的雨声之外还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待他缓步行至大殿,瞧见那于殿中跪着的众位嫔妃,不禁心下一惊,赶忙将为首的珍妃素妃等人扶起,而后又暗自调整了思绪,方冲跪着的众妃慰声道:
“父王尚未殡天,且现下仍于寝殿之中休息,诸位于此跪着怕是会搅扰父王安宁,不如都各自先行回宫去罢,如有异况,本宫自会告知于各宫。”
“诺。”
众妃听之,念于此地守着也是无用,只好应声,皆一一退出燕平宫大殿,往自个儿宫里去了,独有珍妃、素妃二人仍留于此。越见之,冲她们俯身一拜道:
“两位娘娘暂且回宫歇着罢。”
“近日太子殿下一直于燕平宫内照料着大王,想必定是极累,今日,且就由我与素妃二人照料于此罢,太子殿下可先回宫歇着,往后怕是有更重的担子要落于殿下的肩头。”珍妃扶起太子,低声道。
听了此话,高越侧眸沉思了片刻,方才道:“这样也好,有劳两位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