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精通陆战之术,作战时常驱铁叶车由四面围裹,困敌其中,乘车将士以弓战之,万矢齐发。齐军不敌,数千将士死于乱箭之下。军心溃散,败逃之时,更有千百小卒丧命他人踩踏、车轮之下。
晋国援军到来后,齐鲁之战,或者说齐晋之战更为准确,打了快一个月,叫九州各国都看到了:晋国强者,风范犹在。齐国不得不承认这下还未到挑衅晋国的最佳时候,有晋国的援助,鲁国是打不成了。
秋冬交替之际,齐军就像是空中飘浮的羽毛,悄悄地随风而去。他们走得叫人有些生疑,就算晋国来了,可齐国为这一战毕竟准备良久,还派出两位上卿来此,想着怎么也得再战段时间,可他们偏偏就即刻退兵了。他们撤得快,撤得疾,更是撤到半路就没了踪影。
没人知道齐侯在想些什么,可大多数人都觉得他的做法很不明智,好像失去了方向,任意而为,更有人觉得,这是因为晏婴身患重疾、即将离世饿缘故——齐国政堂没了国相的帮扶就像人没了心、树断了根,快不行了。
晏婴躺在床上,刚刚咽下的药吐了两口出来。破旧的小屋里,齐侯的奢贵华服显得有些不搭调。准晏婴在家休养后,他经常来这个屋子坐坐,和床上这人聊几句。他性冷寡言,愿意深谈的人不多,晏婴是一个。
“寡人幼时见晏子就是这样,三十多年了,晏子还如当年一般。”这话说的不是模样,而是性情,是头脑,是心思。
晏婴此刻没有回顾往日的心思,亚卿鲍国有段日子没来府上了,知晓齐侯今日是从鲍府来,他很担心。“君上亲临鲍府,鲍国......可是病了?”
齐侯点头幅度很小,晏婴的心却颤得很厉害。作为同从灵公时期走来,历仕三代的卿臣,晏婴听到他人生病的消息总比自己病着更难受。田无宇那时是这样,鲍国也是,何况他此刻还真病着。干哑的嗓子突然憋出两声晦涩的咳嗽声,晏婴清了嗓子眼神有些无光,语气颇为复杂道:“田无宇那老家伙已经去了,老臣在这儿躺着,鲍国也在病中,我们这些老人家是时候都该走了。”
屋中寂静数息,晏婴突然发出几声怪异而难听的笑声,道:“可惜啊,老臣不太信大司命的安排,还想再撑段日子。”他忍着不舒服强行把背挺直了些,抬头看着齐侯,语气中分不清是坚定还是恳求,道,“老臣会努力,怎么也得在晋国范氏之后去才好。”
冬日拼命从门窗空隙挤进几缕光线,光线中漂浮的沙尘模糊了华装君主脸上的神情,他一手握住晏婴想要却无力抬起的老手,一手微微缩拳,手指触碰衣袖内侧,缝着一个方型内袋,隔着冰绢,隐约可见里面缝着一股银发。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还是同外面的天一个温度,短短四字在瞬间凝冻了破屋中的时间。
“一定会的。”
晋国士鞅病着,齐国晏婴也病着,可他的话语很坚定,仿佛自己是操控生死的大司命,毫无疑问地宣判:士鞅会死在晏婴前头。
原因很简单:他会用尽办法护住晏婴的身子,至于士鞅,自然是往死里整。——卿若活不过他,寡人就叫他死快些!
齐军难以置信的快速撤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世人眼中。晋国没有松懈,一方面令姬林派人寻找,一方面留下军队助受创的鲁国复建,而另一方面则是将目光从鲁国移到了卫国。
卫国出兵阻击一事可大可小,齐卫联盟已成,齐攻鲁、卫阻晋,晋国这次若再无表示,怕是真会被九州众人耻笑了。
从收到鲁侯求援的七月到如今冬十一月,四个月的时间,对于几国纠缠的大战不算长。晋国这么快击退齐军,宣告强国身份的目的已达到一半,至于另一半,卫国那边,管他文谈或武斗,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还是对晋国有利那种。
不日,下军佐魏侈从新绛赶来,主持助鲁国复建一事,上军佐荀寅和上军将赵鞅领兵入卫、与卫侯交涉,至于这一战的主帅士鞅,作为晋国正卿,则是带着大部队回了新绛城。
妍姬没有到城门口迎接归来的大军,对于在队伍最前方讨厌的士鞅,她仍然不乐意对其释放善意。上次,是特殊情况。
众人去城门的时间段,她牵着自己的小红云穿行在一片烂漫娇俏的鲜红中。这是后院的梅花又开了,和去年孤零零的一株不同,吩咐多移植几株梅树后,今年小院西南角落的一隅天地已成了个小梅园。
点点心尖红透着淡淡清幽香,艳丽不妖,苍古清秀。妍姬没有邀人来赏,是无人可邀,亦是无意相邀。和去年一样,又是我一人独赏红梅之景呢。
她同小红云说着心里那些无人可讲的话语,正嘲笑着自己的孤寂,余光瞥见叔喜小喘着气,从连接后院与正房的青廊跑来。
在韩府教养了一年,伯母知道这是自己的贴身女婢,并未用毒辣的法子,但这一年过得却也不轻松。最起码的,妍姬要是现在出晋去他国,叔喜能够给自己做出可口的饭菜了。是的,伯母心疼自己,知道自己的丫头们能文能武,就是做不了亨人的活计,所以这一年,全把叔喜当亨人培养了。
当初的狠心到底还是不够狠,也幸亏这样,不然某天想起来,肯定会后悔的,比如这股迎面而来的香气,多么诱人啊!
叔喜从青廊那头跑到这头,跑得太疾,失了婢女该有的端庄,发髻也轻微凌乱着。好在素色的白纱在点点红花下显得有些惹人爱,妍姬心里没有不悦,看着叔喜几下穿进梅树间,抬起手,指着地上,一点:“停!好,走,慢一点,对,就这样。”
叔喜跟着指令,重新整理好仪表,顺畅了呼吸,方才压着嗓子尽量语气平缓地禀道:“公子,二公子来啦!”
姬林来了?妍姬讶异无言。
二哥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常来后庭、能随时陪着自己的逍遥公子了。他现在一边利用情报网辅佐晋侯姬午做决策,一边还是军中的旅帅。他的时间现在都放在国事上,日日住在军地,不仅后庭,连宫外自己的府邸都不回。这次晋军援鲁,姬林虽然没去,但他与韩不信合力镇守新绛的同时,还盯着手下暗桩收集各国消息,不比战场上的人过得轻松。
此番士鞅归来,二哥就算和自己一样不愿去城门迎接,也该呆在军中处理政务或是抽空休息才对。不对,他又不是我,做事很有分寸的,不会乱使小性儿,怎么在这会儿来了苌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