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王朝。
十一月的京都最好下雨，雨点成线，降下刺骨寒冷，街上行人愈发少了。
陆大娘刚从卫国公府出来，没有撑伞，踏着青石板的水坑，飞快地奔回隔壁的家。隔壁是卫国府的别苑，陆大娘的一家住在别苑里专门提供给家仆的院子内。她是卫国府的洗衣妇，这活儿还是养女长欢托卫国府的千金介绍的，报酬比一般人家多了不少，可她还不甚满意。
陆大娘回到家时，长欢正从厨房拿开饭菜，大约是厨房太呛人的缘故，长欢一边走着一边咳嗽，一不小心，食盘里的汤水酒了出来。陆大娘见状，厉声骂道:“你长眼睛了吗？汤都洒了，你让我和你奶奶吃什么！”
长欢低头，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刚说完，她又用手帕捂着嘴剧烈地咳嗽着。
陆大娘嫌恶地瞪了她一眼，将食盘从她手里抢了过来，一边絮叨着:“真是个丧门星！等会儿我们吃饭，你就不要过来了，谁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万一传染到我们怎么办！真是天生贱婢命！”
长欢微微地喘息着，小心地问：“娘，我等会儿要出去一趟。”
陆大娘斜着眼问：“你出去做什么？”她问完，又**地笑了起来，“陈公子？你莫不是真得以陈公子会娶你不成？你为免也太天真了！”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长欢看着她笑得快飞出来的黄牙，心里有些愤怒，她深吸一口气，才说:“我会很快回来的。”
不管陆大娘，长欢一个人撑着伞出了门，步履匆匆地走过卫国府长街，在卫国府的大门口，长欢放慢了脚步，看着卫国府门口的大根大门柱子，抿着嘴，心里微有不甘:如果我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我与康哥就不会这么辛苦了。想着，她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她一个孤儿，从小被马车夫收养，一直被养母当丫鬟使唤，她能有多少奢想？养父在的时候还好一些，六岁时养父去世后，养母更变本加厉了。
陈康与她约在神农街的大榕树下见面，那里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陈康说过，他一定会娶她，长欢信了。她带着期盼，微笑着赶路。然而，等到了大榕树下，却不见陈康，只有他的小厮陈华。
陈华见到长欢，便淡淡说道:“陆姑娘，我家公子不会来了，他让我过来与你说一下，让你不要等他。”
长欢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她急忙问:“是出什么事情了？前天不是说好了么？”
陈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哪知道，总之，少爷以后都不会来了。”他说完，便往回走。
“小华，你等一下！”长欢急忙拉住他的衣角，皱着眉头喘着气问，“你告诉我，刚才的意思是，陈康以后都不会来见我吗？”
陈华甩开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便走了。
长欢看着陈华决绝的背影，心里了然，无非两种可能，一是陈康被他爹娘软禁了，二是他真的不会再来见她了。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水，思绪混乱。
陈华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长欢还在大榕树下站了好久，直到街上晚市渐渐热闹，她才迈开僵硬的步伐往回走。她边走边想，渐渐绝望。以前陈康也被软禁过，但陈华来报信，也是客客气气的；这次陈华那么冷漠，多半是陈康自己做决定了。
天色晚了，街道的繁华并没有因此停歇。长欢撑着伞，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大声骂道：“臭丫头！不长眼睛吗，小心我打你！”说着，那人将她的伞打落，并将她推在了地上。
长欢抬头一看，却是一群官兵，其中有三四个人抓着一个和尚。她从地上爬起来，雨打在她身上，湿冷得很。她看着那面容清秀的和尚，忍不住问：“冷吗？”问出之后，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她只是觉得那和尚脸上虽然平静，但眼神里却透出了孤独，就和她一样。
那和尚抬起秀眸，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长欢心中动容。那个推她的军官将她又推到了一旁，道：“费什么话！都快死了的人了！”
寒冷中，有人细声细语地议论——
“无方师父怎么被抓起来了？他可是个好人呢！”
“听说是得罪了康王？”
“他会被带到哪儿？”
“这不是很明显么，往前就是菜市场了！”
长欢望着那个和尚清瘦的背影，想起自己，不由得感叹：只怕我死了，也没有人记得我的姓名。陆氏巴不得她死，只怕现在的陈康，也是如此吧？她又看着地上的伞，冷笑了两声，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到了卫国府门前，长欢被门卫拦住问:“陆姑娘，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撑把伞？”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长欢拉到了大门底下。长欢微微作揖表示感谢，门卫轻笑一声，从一旁拿出一把伞，递给了长欢。长欢心中安慰，正要道谢，那人却抢先笑道:“陆姑娘，你可不要生病了，到时候我们家姑娘的婚礼，你定是要来的。”
长欢一惊，喘着气问:“什么婚礼？为何我没听说过？”她卫国府千金南宫铃是好友，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事才对。
门卫并没有注意到长欢的表情，却惊讶地问：“陆姑娘不知道么？我们家姑娘要和学士家的大公子，你也知道的，过两天就完婚了。”他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我多嘴做什么，总会有人告诉你的。”
长欢明明已经猜到了，当听到的时候，心还是沉了下去。她冷笑了两声，抬头笑道：“是啊，总会有人告诉我的。”这个人可能是陈康，可能是南宫铃，也可能是陆大娘。她低下头，身上冷得不行，更可怕的是，她总感觉身上有一道目光，在嘲笑她。
回到家中，长欢已经有些懵了。她走到饭堂，瞪着在喝茶的陆大娘，怒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陆大娘愣了一下，随后轻蔑地笑道：“我当是什么呢，就你那货色，也只配给人家玩玩！说和不说有什么不一样么？”
“你！”长欢怒气上涌，她走过去，将茶桌掀了，茶水打翻在地上，陆大娘的脸都扭曲了。然而在长欢眼里，一切都开始模糊。
长欢晕了两天。
陆大娘是舍不得给她请大夫的，别人问起，便说她受了风寒，也不愿让别院的人来看望她。长欢无力地睁开眼睛，屋外已经没有雨了，有的只是晦暗的天空。在迷糊当中，她听见门口有人在低声细语，她微微转头，咬着牙犹豫着要不要像她们要点水喝。
说话的是陆大娘，还有长欢的奶奶。
“娘，我今天好像见到一个熟人了。你还记得陆大郎捡长欢这丫头回来的那天吗？”陆大娘的声音里隐约透出了不安。
“记得呀，当时长欢还不到一岁，穿的衣服那个光鲜啊！我还以为捡到宝了呢，没想到是个赔钱货！”
“其实，大郎在捡到长欢的时候，曾经碰上一个人，那人也带着一个孩子，当时我们还奇怪那人见到我们还很慌张，如今我在卫国府的时候，还见到了那个人，你猜她是谁？她就是南宫姑娘的奶娘！”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瞧把你吓得！”显然奶奶开始嫌弃陆大娘的啰嗦了。
陆大娘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卫国府的独女曾因几年前的动乱丢过一回，后来张榜寻到了，说是自家奶娘寻到了卫国府，将孩子送了回去。但是，我偷偷听说，卫国府千金身上应该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但是我某次看见南宫姑娘身上没有这样的胎记，但是我们长欢身上却是有的。”
奶奶惊道：“难道我们长欢才是卫国府的千金？那……那还不赶紧去告诉卫国公！”她说着激动起来。
陆大娘深思道：“这怎么可以？且不说我当年将长欢身上的东西全当了，长欢……”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可是长欢还是听见了，“她都快不行了，要是她真的是卫国公的女儿，那我们岂不是倒大霉了？”
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或者是长欢已经听不见了。她的耳朵嗡嗡响着，心也加速跳动起来。她有些不可置信：难道我真的才是卫国公的女儿嘛？为什么会这样？她想要发出声音叫她们，她想要去认回自己的家人，可是她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根本叫不出话来。她伸出手撑着床沿，但是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绝望地一动不动，心想自己大约快死了。
外面再也没有人在说话，外头传来了锣鼓的声音，咚咚锵锵，唢呐吹着喜乐，有几个人的笑声传到了别院来。
“咚咚锵……咚咚……”
一阵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传入了长欢薄弱的耳朵里，她想象着南宫铃穿嫁衣的模样，想象着陈康身骑骏马，神采飞扬。她还想到了那个没见几次面的卫国公，也许他正笑着，祝福着南宫铃上轿。
长欢的气息渐渐虚弱了，生前的一切走马灯花一样在脑海中飘过。
南宫铃说，我们会当一辈子的好姐妹。
陈康说，长欢，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一定娶你。
卫国公南宫俊说，你长得还真像我过世的夫人。
为什么呢？两滴泪水从长欢的两颊滑下，为什么我一声孤苦，受尽虐待，最后落得如此境地，你们却可以高枕无忧，喜结连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如果重活一次，我一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