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膝跪地把头压得很低,就像传闻里宫廷内阁那些太监侍卫们面见皇子嫔妃们一样,凌乱的青丝在微风中飘动着拂起青石板上几许尘埃,随同传来的还有微风吹动梧桐枯叶窸窸窣窣的声响。
“俞天青,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你连进班家后院的资格都没有?如今你倒是心野上天了,竟敢动我表妹!你可知道我姑姑是何等身份,若她发怒,莫说是我,即便是我父亲,也要让她几分!!!”
一名红衣女子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的台阶上,眉眼如画,所看之处却是遥远西方的暮色霞蕴。
在这偏安一隅平日一片死寂的班家后院第十七院“之南院”里,此刻却是人满为患,除了一身红装的班家大小姐班玉仪以及跪地不起的少年人俞天青外,还有不少精装革履的班家护卫,更多的则是各怀心思的看客。
“属下知错。”
或是愧疚抑或是底气不足,此刻俞天青的声音很低,低若蚊声却极为清晰。
班玉仪闻言秀眉颦蹙。
那位笔直矗立一旁的护卫长眉头皱褶越发明显。
那些各怀鬼胎的看客们闻言微微一笑。
班玉仪罢了罢手,示意场外众人终止议论,自己的神情却也有些恍惚起来,暗自想着若不是父亲前些日子高调宣布有意将俞天青这厮纳为门子,望其能考入传闻中遥远楚地那片浩瀚无垠的听竹海……这些人又怎会对一个无名小卒那么上心?
之南院所向之处是一条宽阔的长街,此刻这长街车水马龙,道旁低矮俨然的屋舍前,一名白衣少年嚼着一串新买的糖葫芦,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看上去极为愉悦的样子。
半晌,他徐徐叹了一声,含着酸甜的糖葫芦三两步上了一座装修精致富丽堂皇的酒楼。
酒楼三层内气氛有些肃穆,班家大管家海松北身形佝偻手捧一方罗盘伫立在太师椅左侧,听着楼下不急不慢的脚步声,他轻轻吐了一口浊气,顿觉满腔压抑感一扫而空。
那位深眸止水一脸平静坐在太师椅上的班家族长班乘浪似对那徐徐脚步声闻所未闻,反而若有所思般望着窗外……
秋风萧瑟梧桐落叶正红,好一片秋光静谧。
“父亲、海先生,你们都在啊!”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片时光里深沉的静谧。
那咀嚼着酸甜糖葫芦的白衣少年极其随意地向为首二人道了声好,然后款款来到窗前望着窗外。
窗外秋光正好,一片梧桐轻如鸿毛随风飘落,不偏不倚落在之南院里,落在那名双膝跪地的少年人身上。
他跪了这么久,却是纹丝不动,毅然决然便像是城里那颗高耸入云的梧桐古树,看似毫无底气却因为底气十足而愈发沉默得厉害,哪里有些甘心认罪的样子……
白衣少年又往唇间塞了颗糖葫芦,如是想着,于是笑着。
唯有他注意到,他那位平日里不理世事清冷到无可救药的姐姐此刻的眼眸深沉望着暮日余晖神色有些莫名的慌乱。
于是他笑眯了眼睛。
“怀书,关于这个计划,我没有告知俞天青。”班乘浪起身拍了拍班怀书略显瘦削的肩膀。
班怀书双手一紧——“果然,父亲还是不肯信任他以至重用他麽?”
“毕竟你才是我儿子,再通识无数……他也不姓班。”班乘浪抚须望着窗外,须臾才补充道:“我们班家从两百年前那次重创后落魄至此,竟要偏安一隅才可苟延于世,能否东山再起,就看这遭了。”
“公子,那位上人到了没有?”这时,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班家大管家海松北打岔到。
“自然是到了,不过海先生跟父亲凭什么可以笃定那位上人来此是我班家的助益?”
“若他心有歹意,仅凭我班家实力又如何拦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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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微醺,落叶飘零,这些景色在某些人看来,自是没有什么优美之意,反而多了几分萧瑟感。
俞天青微低着头颅回想着那件事情,心想着若不是自己出手相助,那位小女孩不知将落得如何下场……
可毕竟自己确切是将她全身都看了个真真切切,这事若让旁人知晓,只怕会让其名誉扫地,也难怪她那位母亲会如此大动干戈寻自己麻烦。
不过……他轻轻地,双膝开始离地……一寸……半尺……直至全身笔直。
谁也没想到这位本乖乖认错的少年人竟是不等班玉仪开口便自己站了起来,之南院内外众人讶异地发现他徐徐吸了一口气,然后神色恢复寻常,甚至显得有些懒散。
之南院门前,一袭白衣的班怀书拦在一位美妇身前方才解释了几句,回头便看见了如此一幕,脸颊应此有些滚烫。
班玉仪看着俞天青笔挺的身形,看着他五官分明有些清秀的面容,看着他懒洋洋的目光似天下事俱不关心的样子,莫名的有些欣悦,就连那些客套的责备也忘记说得出口。
责备只是求全,只要那位上人到了,那个关乎班家命运的计划便会开始实施,届时莫说是姑姑,即便是事件的主人公——她那位娇生惯养的表妹也再无法借此打压眼前这位少年,这是父亲应允过的事情。
在今日,班家后续造化尽看此一着,她望着天边金色的余晖,有些紧张起来。
“即便你们有些计划,可他做错了事便该认罚,谁让他自己站起来的?”之南院门前方从豪华马车上下来的美妇看到这一幕脸色多少有些不岔,抑或是有些想不明白谁能厚颜无耻到偷窥了一位妙龄少女竟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班怀书有些尴尬,随后才解释道:
“其实,俞天青在我班家的地位远非一个小小的之南院主那般简单。”
“天阿院院主的落红鼎是他亲手修复。”
“父亲的肺疾是他亲手医治。我的头疾同样如此。”
“那年姐姐遇困,若非他仗义相助,只怕姐姐如今已身死道消。”
…………
“班家上下乃至这小小天谕城民众都只知晓我与他关系甚好,却不知道我与他亦师亦友,他通识无数,这些年若非他教导,我的道行进步怎会如此迅速……”
而且……如此这般,才是他的风格啊……班怀书嘴里嚼着东西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