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听得不由大怒,她本是个点火就燃的暴脾气,而且俗语说的宰相门房七品官,也会仗势欺人,何况她是皇后宫中人,时时被人恭维,更是渐渐添了跋扈之习,听得包厢被抢了,自己如何招待客人?显得自己如此没用,脸都被丢光了,而且抢包厢的还是刚刚在郑昭容前讲了自己是非的马二夫人,她更是意难平,顿时怒瞪掌柜的,嚷着要上楼抢回来!
吵吵之间,店主人也出来了,连连作辑道:“实在对不住各位小爷和姐姐,小店打开门做生意,各路神仙都不敢得罪,楼上是官夫人,各位爷如果闹起来也怕伤面皮,不如各位爷去隔壁丰乐楼,刚才我听到掌柜的说包厢被抢,我就到丰乐楼打了招呼,如果各位爷过去,可以在那里吃个酒席,晚上听说还有大食女子衣服穿得少少的歌舞。如果再不过去,估计一会儿饭点儿一到,整个临安城里只怕都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了。”
初平被主人一番话堵得说不出话来,绿杨扯扯初樱右臂道:“姐姐,我们也莫要为难店家了,我们就去隔壁丰乐楼好了。”
初平急得脸都红了,“你,你真是不出宫弄不拎清,丰乐楼是什么地方,那岂是你我可以去的,那是青楼!”果然绿杨的脸也红了,她虽然久居深宫,但并非不熟市情,青楼是什么地方她还是知道的。
李昕微微一笑,道:“贵主人,我们是可以去丰乐楼的,但是我们想听听马二夫人讲什么重要的事儿!”
主人连忙道:“不可,不可,莫要为难我!”
李昕仍是微笑,拿出一个腰牌,在店主人眼前一晃,那店主人也是见多识广,吓得脸色一白,又见李昕与潘有望虽然穿着黑衫,戴着襆头,但行事隐约透着气势,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原来是宫中贵珰,小人失敬,可也请贵珰恕罪,如果两位这么上去偷听,被马夫人发现了,小店还不被砸了!”
李昕笑笑,指着店小二的衣服,道:“借一下小哥的衣服即可。”
一会儿李昕与潘有望从楼上轻轻下来,一边下来,一边还解着身上穿的店小二衣服,俩人的脸色都不甚好看。
李昕到了楼下,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去丰乐楼吧!”
丰乐楼里,妈妈早就接到消息,给他们安排了大堂中间的大桌子,初平第一次来青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只见大堂倒是挺宽敞,放了十来张桌子,她莫名想到官家的议事大殿,又想到如此比较有些得罪官家了,竟然吃吃地笑出来。正对大厅的,乃是一个小戏台子,戏台子两边有楼梯,楼梯上去是两道回廊,回廊一边是栏杆,另一边是一排房间,想必就是销金窝儿了。绿杨进来就脸红,现在连耳朵都红得透明了,但是好奇得很,又不时偷偷抬头看四周。
一会儿潘有望请了白颜等人到来,只见今日白颜穿了铁锈红的圆领长袍,大夫罗天益着褐色的圆领长袍,张氏兄弟着黑色的大襟右衽交领衫,皆戴着同色的襆头,春晓今日梳着双螺髻,上着白色短衫,衫上绣着几只蝴蝶,栩栩如生,下着绿色百褶裙,更显得俊俏。除了他们这四人,还有一位老者和书僮,虽年逾古稀却看上去精神很好,着灰黑圆领长袍,戴着东坡巾,至于那位书僮,唇红齿白,目若点漆,年约十三、四岁,满脸好奇又带着机灵。
众人一番相让,坐下桌来,李昕打量着白颜等人,满脸堆笑,道:“各位兄台,非常感谢各位搭救我妹妹初平!若非各位搭救,只怕我妹妹已经遭遇不测了。”
初平也连忙道谢施礼,连带着绿杨也起身施礼,春晓忙着还礼,众人一时施礼还礼大忙。
这时旁边几桌客人也慢慢到了,大堂里到处都是灯,亮如白昼。妈妈过来敬酒,看到白颜身材长大,眼大鼻高,气宇轩昂,不由赞道:“哥哥好雄伟的相貌!今晚可以相熟的姑娘?如果没有,我保证让我们才貌双全的花魁来服侍!”众人皆笑。
妈妈又开始打量初平几个,他们服饰虽然简单,但是料子不俗,显见得是官中花绫,初樱俊秀白晰,穿着白色的圆袍,上绣几株红梅,绣功异常精致,左手却用带子缠住,固定在胸前,看上去怪怪的,她眼睛往下看,见初樱白袍下露出的脚上穿着黑鞋,鞋子虽旧,用料却是织锦,鞋帮上隐隐可见金线绣的小龙,不由吃了一惊。马上又满脸堆笑,道:“姐姐晚上吃好,有什么需求找我,不过我这里不是寻常地儿,姐姐不要乱走为好,否则万一有误会可真对不住了。”
李昕笑道:“妈妈真是阅人无数!双兔傍地走,你都能分别出雌兔雄兔。”
妈妈说:“这两位姑娘长得如此水灵,就算扮了男装也是俊俏公子。”
闲聊了几句,初平知道这妈妈原来姓周。打好圆场,周妈妈又到旁边桌去敬酒。
吃饭间初平知道了原来那老者名唤王鄂,那书僮名王子期。
左边的客人已经坐齐开吃了,看样子都是一些书生。有人说:“去年本是正常的科举年,却被丁大全那个老混虫给搞坏了,搞成公主的选婿考,白耽搁了我们学子一次科举,最后也没有给公主选上如意郎君,选了个太平状元周震炎,文才不行,年纪又大!听说公主从门缝里看了就不满意,当场就拒绝了。”
另一个书生附和:“就是,那个蓝脸丁大鬼,连乡梓都不放过。听说去年他的两浙西路镇江府学子老乡,来临安参加考试,就在这丰乐楼喝酒,说本次镇江府应该有状元了,因为镇江去年流传童谣:状元进,宰相逃。偏巧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告诉丁大全。此等无稽之谈连愚民妇人都不信,他一个宰相却信了,怕镇江当真出了一个状元当官来压他的官位,竟然釜底抽薪,去年把镇江府的学子全部都革了资格,赶回家不许参加考试!真真是霸道!”
又有人说道:“我们镇江人乃是读书种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去年不给考,今年朝庭加开了恩科,我们照样来了。在此祝各位兄台都能金榜题名!”
各人都是起身互相敬酒。
右边桌子却似乎是一群富商,不用问,看穿着就知道了,他们正在与几位陪酒歌姬调笑,更有人脱下歌姬的鞋子,倒了酒进去,然后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群人搂着歌姬大笑,再就是有人抢过了鞋子,把鞋子中的酒一饮而尽。
绿杨脸又红了,低下头去不看。春晓看了也有些吃惊。王鄂低低说:“没想到如今南人低俗至此。”
王子期在旁边站着伺候,却一副站立不安的样子,王鄂不由骂道:“你这子,干什么这么扭捏小家子气的,让人笑话!”
王子期倒不怕他,说:“爷爷,你答应我的事忘记了吧,我怕今天过了办不了了。”说完拿出了一张纸。
春晓连忙使眼色让他不要拿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初平眼尖,已经看到那是一份小报,今天她没有出宫也没有人偷运小报进宫给她看,她只从郑昭容那里隐约知道今天小报有说到自己。她向王子期伸出了手,王子期只好把小报给了她。
饶是初平豪爽,看完了仍是脸红耳赤。那上面写着自己脚踩臭屎,受伤后被男人抱在胸前,写得绘声绘色。要命的是旁边配的图,一男一女缠抱在一起,形态暧昧,完全就是妖怪打架一般的春宫。白颜连忙起身作揖,说:“前日实在情急,我等又不知道南人大防如此,毁了姑娘名节,实在对不住!”
李昕微笑道:“各位不必愧疚,我这妹妹才不受这大防所缚。我这妹妹,只要不谋反,大宋律例都治不了她,何况一般俗世见法。”
王鄂微微一笑,说:“莫非初平姑娘是柴氏后人,家中有铁券丹书?”
初平摇头道:“我不姓柴,我在大宋姓贝,没有铁券丹书的。”
李昕笑道:“柴氏也有好几分支,一支仍在沧州,一支在靖康时南渡,象景献太子妃柴氏就是柴家后人。”
王鄂点点头,把小报要了回去,转头笑着对王子期说:“你说是字花吧。我先不告诉你,你去问问那些学子。”
王子期真走去向旁边学子们作揖问答案,一会儿他摇着头回来,说:“爷爷,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王鄂呵呵呵地笑笑,向周妈妈要了纸笔,写了三个字给王子期,王子期像捡了个宝一般,一溜烟儿就跑了。
李昕不由微笑,道:“各位才来临安,就知道小报规矩了,不知道小报今天的字花谜面是什么?”
张大抢着回复:“今日谜面乃是袈裟二字,打一人名。”
王鄂拈须,点点头道:“谜底很简单,就是寺人披啊,不知道为什么大宋士子竟然想不出来。寺人披即勃鞮,先前要杀晋文公很卖力,让他两日赶到去刺杀,他一日就到了。但文公登位后,他听说有人要刺杀文公,他冒险求见文公告诉阴谋,救了文公,也是文公心胸宽广,不杀他,又肯见他且信他,才逃过一次刺杀。”
旁边那桌士子此时方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张二也恭维道:“王状元果然是状元!”
初平听不明白,想本朝哪一年的王状元,本朝好象就没有姓王的状元,又怕冒失不好多问,于是也陪笑点头。
一会儿王子期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满脸堆笑道:“爷爷,果然是对的,我换了一把扇子!店家还道以前彩头都是下午就被猜中的人拿光的,今天没几个人猜中,所以晚上还有。”说完得意地打开扇子。
原来这小报派了许多探子到市井探听消息,东家婆子偷人,西家兄弟争产等,然后集合成报,临安城里人最喜欢买来看,又为了让人都来买他的小报,这办报之人想出与商家合作的点子,每期都出一个谜面,猜中谜底的人可以拿着小报与谜底去商家便宜买点物品。小报销量自然上去了,而买小报的人不仅可以灵灵市面又可以优惠购物,商家多了客人,在商家如簧巧舌鼓动之下,客人还会买许多其他东西,多方受益,因而这小报在临安城里非常流行。
李昕看着王子期的扇子,点点头,“这是苏记的扇子,你是在扇子巷第二间买的吧。扇骨用的虽不是广南西路的棕竹,这扇面用的倒是纯桑皮纸,糊面、摺面都还不错。也算中上之品了。”
初平也说道,“江南多雨,一把扇子半把雨伞,这把扇子还可暂时挡雨而不糊不折呢。就是没有扇套,带回去怕一路上折损了。”
王子期听了,走到初平面前施一礼道:“既然如此,能否劳烦姐姐帮着做个扇套?我第一眼看到姐姐,就知道姐姐是最心灵手巧的。”
初平听了哈哈大笑,说:“放着宫里手最巧的人不求来求我呢,你让我做扇套啊,只怕你都拿不出手呢。”说完指了指绿杨。
王子期拿了扇子真向绿杨走去,说:“姐姐,请帮我做个扇套。”
王鄂骂道:“你这小木头,与姑娘初次见面就敢叫人家帮忙,这么没有规矩的!回去仔细我打你手心。”
绿杨连忙道不妨事的,就说可以拿扇子回宫做个扇套,过几天初平出宫时带给王子期。说完接下王子期的扇子。初樱看到王子期的手白如玉,指甲浑圆修整干净,手指白晰修长,竟然比绿杨的手还好看,心中不由啧啧称奇。
酒过三巡,李昕才说道官家好客,听闻各位从西域及北方过来,也想见见各位,就暂时约在清明后的十日左右,接各位进宫。一会儿吃完饭也请各位贵客搬到驿馆,由大宋负责吃住,礼部也会派人专门带各位到城里游玩。
白颜等人推脱一番,看李昕软中带硬,似是无法拒绝,才答应了下来。
李昕又说到皇后和贵妃为了报答各人救初平,准备了礼物,原来给春晓的是一匹花绫及一支金步摇,给其他人的是春茶,已经送到驿馆去了。
初平听到李昕说皇后出面给自己备礼物,显见得他是告诉白颜等人自己是皇后面前的红人,觉得倍儿有面子。
众人尽兴,听到有丝竹响起,与中土不同。原来现在的临安最时兴的青楼并不是单纯的莺莺燕燕,而是酒楼与青楼结合。先请客人吃酒,那酒席饭菜并不马虎,吃饭间还有百戏歌舞诗词助兴,有些客人吃完就走了,有些客人留宿而且要有姑娘相陪的。当然两类客人的收费是不同的。而且青楼女子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不卖身的很多,有些头牌那是诸多挑客,如果客人文雅,或可留宿,如果客人粗鄙,就算花了大价钱,却连衣服边都摸不到。
此时却见台上是一群异域女子,穿着红色薄纱,里面的内衫隐约可见,身上挂饰闪闪发光,随着丝竹在扭动身躯,便如蛇一般,但是有着无比的诱惑,台下客人都看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声称好。
初平斜对着戏台,稍稍转过脸去,见台上一个女子朝自己这边看过来,想着那个女子是不是看自己俊俏,以为自己是个贵公子啊,如果晚上要自己留宿可怎么婉拒佳人不伤她的心呢,想着不由笑出来了,转了一下脸,见白颜正盯着自己看,目光灼灼,两人四目相对,白颜也笑了,原来一个威武爽朗的男人笑起来也挺好看的,初平不由心中一动,连忙把目光移开,到底是脸红了。
却见那女子慢慢如蛇一般扭下台来,看到白颜时,竟然多看了两眼,却到旁边的商人那桌喝了杯酒,衣衫拂了一个胖大商人油腻腻的脸,商人正要拉她,这舞女轻巧挣脱,转转却到了初平身边。初平只闻得异香扑鼻,那名女子在她身边滑动,她好奇地看着那名女子,这么近距离,那名女子的眸子深邃似井,却有一股子寒气。突然那名女子拉了一下初平的佩剑,然后把剑从剑鞘中抽出。
初平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拉剑,竟然被顺带拉倒在地,见那名女子剑光一闪,初平心中大惊,想着:“我要死了!”却见那名女子手腕一抖,没有刺自己,挺身向前,剑竟然向对面的白颜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李昕从绿杨前面的桌子上拿起扇子,向那女子的手腕轻轻一敲,那名女子竟然就握不住剑,剑咣当一声掉到碗盏上,碗盏翻掉,汤水四溅。
李昕又捉住那女子,把她双手翻在身后,问道:“你是谁,为何要杀人!”
那名女子双手吃痛,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初平一直觉得李昕就是个服侍官家的普通小珰,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武功,不由吃了一惊。
正在此时,隔了一桌的客人中站起一人,走了过来,笑道:“各位兄台,我听得懂此女子说的话语,可否让我问一下这个女子?”
初平已经被绿杨和春晓扶了起来,坐在凳子上。见这名客人大约五十多岁,虽然穿着黄褐色的圆领衫,肤色却与大宋人不同,高鼻深目,好象是大食人,但是却能讲着流利的大宋官话。他走到那名女子的身边,两人咕鲁咕鲁交谈了几句后,他点点头走了过来,对着白颜开口道:“两位可是从黑衣大食来的?”
白颜道:“不错,我们兄妹的确从那里过来。”
这名客人道:“在下蒲寿庚,曾提举泉州市舶司,现在是泉州商贾,这位女子说自己曾是大食公主,因国灭父死漂流到大宋,说道贵兄妹是她的仇人,因此一时激愤想报仇。”
春晓用力地思索,突然说:“你有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
蒲寿庚说:“她刚才说自己叫海娜。”
春晓点点头,说:“我听原来大食宫人说过,黑衣大食的国王穆斯台绥木在城破时被屠,他的儿女们有些也被杀了,好象有位海娜公主下落不明,原来是她啊。”说完望着那名女子。
蒲寿庚看着女子,然后转向白颜兄妹道:“她国破飘零甚是可怜,而且刺杀也有原因,我想收她为小妾,请贵兄妹看我的薄面放过她。过几天我就带她回泉州好好安置,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却也可保她半世衣食无虞,泉州有许多大食人,她也可聊解乡愁。”
白颜点点头,说:“大军西征,攻城略地,死伤到底令人伤心。如果她今后不再报仇,也是好事,也希望兄台能好好待她。”
蒲寿庚连忙作揖,又向那女子低声说了几句,那名女子点点头。李昕就放了那名女子。
蒲寿庚带着那名女子走回自己那桌子,让她留在那里有人看好,然后带着一个仆人过来,那名仆人还托着个盘子。
他过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刚才小妾给各位小姐造成惊吓,实在对不住,在下想送三位小姐薄礼,压压惊。”
说完,那位仆人把盘子上的布掀掉,是三个首饰盒,他打开首饰盒,乃是三个粗粗的黄金镯子,一定要初平等人收下。初平等人推辞不掉,又想到刚才差点没命,收他镯子压惊又怎的,最后到底收下了。
众人继续饮酒,却见门口乱纷纷,一队衙役杀到,问:“刚才有人报案,道这里有人想杀人,是谁?”
初平不由低声道:“都好了,大家都吃酒了,一点小纠纷怎么就报官了!这临安城中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太多了!不知道哪个多嘴多舌的惊动官府!”
周妈妈也连忙迎了出去,笑嘻嘻地说没有事了,刚才是几个客人吃多酒了,吃了口角,现在已经吃了和解酒相安无事了,劳烦各位官爷,真是太对不起了。
正说着,突然见楼上一间房间里冲出一个人,花红柳绿,显着是个女子,她突然爬上栏杆,然后向下一跳,众人一阵惊呼,纷纷围上去,楼上又有几个青楼女子从楼梯上跑下来,去看这个姐妹如何了。初平看到其中一个青楼女子分外眼熟,心下一动,问绿杨道:“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青楼女子,你认识么?”
绿杨也点点头,两人对了一眼,心中都已明白,初平指着那名女子,对着白颜等人喊道:“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