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云来小县酒馆不多,在城东就有这么一家,规模不大,门面朝南,正应那南来北往的吉祥话。门面进去,东南角一个柜台,余处七八张粗木方桌散落,配上四条长凳,招待江湖商客。
酒馆里,跑堂的招呼着食客,几个卖花、卖果子油条、南北山货的小贩正在席间游荡,掌柜蹲在柜台里,正听那几个泼皮,议论今天刑场上的事儿,琢磨着以后怎么跟那几个猎户联系,好收点山货,毕竟现在山货越发难收了!
此事原由,还得怪大皇国当朝一品宰辅赵铎,挺好的一位贤相,却给皇帝出了一个让天下百姓唾弃的馊主意。当然,这话嘴上不敢说,但心里诅咒着赵相祖宗十八辈的人不少,这赵相无事生非,上了一本论“侠以武犯禁”的奏章,建议朝廷严控刀弓,连猎户是我木弓,樵夫的柴刀都要收缴,就差厨房伙夫手里的菜刀还没动,这百姓日子还怎么过?
今日刑场上的大案也是由这条新政引发,被处斩者乃是县城东王家寨有名的“窝囊秀才”王四贵的浑家。这王四贵外号虽有“秀才”两字,不过是乡里人的调侃,他爹勉强考了童声,生下他时前面已经夭折了三个,希望他富贵就起了肆贵这个么个名字,但乡里人因他行四,便称呼他为四贵。
王四贵“窝囊”的名号却是名至实归,无论是乡里人欺负,还是自己家老婆动手,他都秉承“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被打的扛不住了,就立即梗着脖子改口顺着施暴者的话说。在全村落了一个没骨气的大名,还特别好要面子,经常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搞得很麻烦,用一些大伙儿不懂得词句彰显自己的学问,给自己家孩子起名字的时候,憋了半天也就起了个“大全、花容”一类,但对村里人见面就喊他秀才这个事儿很受用。
掌柜心里是看不起王四贵这种人窝囊废,可是对王四贵浑家的意见更大,这恶婆娘,平日里打骂夫君不说,竟不识时务的为着一点财物得罪本地里正兼地保王霸,更气人的是,就因为家里死了个女娃子,纵容儿子杀人,还想协助凶手外逃!
幸得这王四贵平时虽窝囊,但毕竟是读书人,在母子二人想让他也一起逃走的时候暗自通知官府,虽然那个八岁的小崽子没抓住,但是他浑家终究可以落案给王霸一个交代。
正瞎琢磨,门面里走来一个道装大汉,一身道袍洗的干净,但麻布头却都漏了出来,挽个道髻,国字方脸,浓眉阔目,最显眼的腰间系着一个软皮囊,像是一把软剑围着,一看就是个凶人,这时日,朝廷严控刀弓,行走闹市几个敢明目张胆的带剑行走?
不过,掌柜是招待客人,才懒得管这些,一盘牛肉,几个小菜,一壶酒,坐下便喝。
这时那几个泼皮仗着常在他这儿白吃白喝,没人敢惹,又将那刑场话头大肆谈论,竟也讲起前因后果来,掌柜懒得听,无非是里正告王四贵家私藏刀弓,疑似猎户,更纵子行凶,残害他家儿子,后来虽然母子逃脱,然而深明大义的王四贵找到后,悄然告发,最后,那孽子还是跑了,只拿住了那王氏。好在王四贵告发有功只判了杖责八十,那王氏数罪并罚判了斩立决,其子王大全发下海捕文书,满县搜捕。
可几个泼皮讲的动听,更加上刑场上的龌龊事儿掌柜也没见过,毕竟好人家的子弟,谁去看那个?掌柜竟然也听得上瘾。
“你是没见,那平日里板着脸的县太爷见到光溜溜的王氏也是眼直啊!”泼皮赖四举个酒碗大声道。
“你们不知道吧?为啥这长的不好看的王氏那时候那么勾魂?这里头有讲究啊。”狱卒李狗猥琐的笑到。
掌柜的耳朵也直愣起来,跟众人一齐盯向那李狗,想听他说道说道。
不料,这时赖四开腔了,揭的都是女牢里跟刑场上见不得人的东西,以至于掌柜都感觉口干舌燥,鼻子发痒,再听鼻血非飚出来不可。
赖四刚要往深里细挖他看到的那些不堪入目的刑场秘闻,猛听见大堂之中一声巨响,震的人耳晕目眩,仿佛那厚实的粗木桌子硬生生被人拍散架一般。
别说几个食客和掌柜,就连平时蛮横的地痞无赖也愣在当场,掌柜只见一串铜钱飞来柜台上,刚才吃饭的老道却已不见踪影……
火光熊熊,佛像斑驳,不大的大殿里,小乞丐正在拨着柴火,篝火也正旺,映出这个大全哥多半个脸。大全哥这样坐着快两天了。
大全哥来这破庙之前,就是自己一个人在这县东郊的破土地庙过活,县城里的乞丐经常不让他进城,有时一天连一点吃的都要不到,人都快饿死了。
大全哥来了教他怎么找野菜,怎么套兔子,怎么抓家雀,打蛇、抓鱼、掏鸟蛋什么都会,还会给自己讲故事,对就叫故事,大全哥这么说的,真想不通,跟我一般大的大全哥怎么会这么多?
自从听说他娘要被斩首,大全哥就坐到了现在。自己不明白大全哥为啥坐着,要是自己娘亲,宁可跟着娘亲去死,也不会在这儿干等,可惜长这么大都不知道自己娘亲长什么样,要不是这庙的光头老师父,自己肯定早饿死了。前几年光头老师父也走了,几个善人合计把光头老师父葬在后山,庙里也就自己一个人了,后来几个善人搬州府去了,也没人来这破庙了。
大全哥说,他来这儿是躲事儿,前段时间大全哥杀了一头麝香鹿,还把完整的麝香给取了下来,没想到自己刚在县城的药铺换成钱,就被村里的王霸盯上,威胁不成,便绑了大全的妹妹,他家那个坏孩子,还把他妹妹坐在屁股底下闷死了,为了给妹妹报仇,他杀了王霸的儿子,却被自己老爹给出卖了!
刚才把外面打听来的话儿跟大全哥说了,原来他娘让他爹裹了块烂席扔南郊乱葬岗子里了,大全哥就决定等天黑去偷尸埋人,跟他妹妹埋一块儿。自个胆小可不敢去见死人,还听说行刑前他娘被折磨的很厉害,怨气肯定很大,变成鬼也很厉害,不过这些都没敢跟大全哥说,怎么也是他娘,应该不会害他。
此时,月亮照进没门的破庙门槛里了,大全哥猛的站起来了,小乞丐猜大全哥要去南郊乱葬岗子了。
“我今儿夜里要是回不来,你也别找我,就当我没见过你。”要走的大全哥跟他说。
不知为啥,小乞丐总感觉怪怪的,就像当年老师父走之前说的话一样,眼里不由的泛起泪花。
“大全哥,你一定要回来,我还想吃你那个‘叫花鸡。’”终于小乞丐憋出这么一句。
看着眼泛泪花的小乞丐,王大全扭头出了破庙……
王九裹着衣裳藏在乱葬岗子边上的林子里,本来这黑灯瞎火的乱葬岗子没人愿意来,但敌不过里正给的价钱高啊!一宿五十文铜钱啊,乡下不好挣啊!
里正也亲自在前面草窠里蹲着,这边还能看见露在外面的汉阳笠,王九略安了安心,人多壮胆啊!
这时,王九老远看见打东边来了一豆灯影,远远看去就好像鬼火,稍远的里正也看到了,悄悄打手势,叫王九藏好。
果然,已入深秋,鬼火什么的早就没有了,来人远看是个七八岁的娃子大小,想来必是那小魔头无疑,不然,谁大半夜的跑着乱葬岗子来?手里拿着一个似是松枝绑的简陋火把,腰上还别着一物,月晦灯暗,却也看不仔细。
王九屏住呼吸,待里正那里冲出,他与另外几人一齐将这小魔头抓了,也算替天行道。
此时,那小魔头突然不再前行,寻了一个背阴处,竟然四处寻柴升起一堆篝火来。眼见小魔头就要行入包围圈,却忽生变故,王九一阵纳闷。
王九与众人紧盯篝火,盼那小魔头早入埋伏,免得跑掉,却迟迟不见动静,忽的,听得那边埋伏的,王癞子高喊一声,“诈尸了”!
众人紧回头,只见王氏的尸体直直的站立起来,不见动静,向西飘去,王九头皮发麻,悚立当场。只听里正叫到,大伙儿别怕,定是那小魔头搞的鬼,并肩子上啊。
发狠冲出的王九,模糊看见王氏背面私有一黑影,身形怎么如此的像大家紧盯的小魔头?自认不会看错,拔出镔铁刀,刚要大喝,只听王癞子已然喝出,“小魔头,哪里走?”心中一真郁闷,好好的机会竟被抢去,只得随众冲来。
本以为,七八岁的孩子还拽着一个大人尸首,加上人死之后更是死沉死沉的,根本跑不动,却只见那尸首与黑影忽的滑出老远,当下王九与众人皆被唬住,齐齐停了脚步,无人敢于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