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黄昭容温婉一笑,放下绣有远山翠波图的手帕,道:“不过须臾便明白了。本宫入宫前听父亲说起过,皇上有一个长子,虽宫女所出,却极为伶俐,更是皇后养子,只不受太后待见。眼下一看他身上的明黄五龙服制心下便顿时明白他便是皇上的长子。本宫对身后的蕊儿与茗儿笑嗔道:‘还不快参见恭敬殿下。’本宫笑着对他说:‘我是寿和宫的黄昭容,恭敬殿下,怎的一人在这漫天飞雪中玩耍,身边一个侍从也无?’”
“那后来呢?”我愈发好奇,凑近了中途停下的黄昭容,嘴里满是兴趣地问道,眼中满是好奇。
黄昭容饮了一口茶水方继续对我道:“他对本宫行礼道:‘祁沐参见黄昭容,给黄昭容请安。’他的礼数极为周到。”黄昭容对我笑道:“你亦见过沐儿,他的礼数自是周到无比。”
“确实。”我点点头,和颜悦色。
“皇后彼时已然派了人四处搜寻,唯独没想到玉蕊檀心梅林。本宫彼时亦不过恰巧起了兴致,方偶遇沐儿。”黄昭容忽地笑道:“本宫问他:‘殿下怎的在此?’本宫笑眯眯地看着他,结果等来一句‘回昭容娘娘的话,我想做一个雪人送给母后,正在堆呢。’”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沐儿当真有意思,真没想到还有如斯调皮的一面。”
“确实。”黄昭容笑着笑着,忽然落寞起来:“本宫彼时一瞧见孩子便满心欢喜,还打算与沐儿说笑一番。谁知梅树林后传来了动静,便急忙吩咐蕊儿去打听,这才晓得皇后安排照顾沐儿的内侍发现沐儿不见了,正四处搜寻呢。本宫晓得皇上对这个长子虽面上不闻不问——”
“实则关心非常,不然亦不会交由中宫抚养。”我极为自然地接了下来。
“妹妹聪颖睿智。”面上带了淡淡浅笑,黄昭容并不诧异,神色极为平静,“本宫急忙由茗儿扶着走了上去,向他伸出一只手,笑道:‘若殿下不嫌弃,我可送殿下回甘泉厅,亦可替殿下求情。’言毕,我只静静地看着他,笑脸盈盈。”言止于此,黄昭容住了口。
“娘娘如何停下了?”我诧异道:“可之后出了大事?”
黄昭容目色喜然,嘴角微微抿着笑道:“沐儿他指着我的肚子问道:‘贵妃娘娘,你可贪吃了很多东西?’”
“沐儿彼时一定很可爱。”我受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腰亦弯了下来。
“的确如此。”黄昭容亦笑着说道:“茗儿、蕊儿她们两个亦是抿着嘴笑。此时找沐儿的内侍临近了,本宫方察觉到,转了身。那几个内侍留意到沐儿,高兴地叫了一声,瞧见本宫方奉承行礼。本宫怕他会被皇后责罚,便担了下来,笑道:‘是本宫在御花园偶遇恭敬殿下,想着这梅林有意思,便带了他来。倒不知你们奉了皇后之令前来寻找,可算是本宫的过错。’”言毕,黄昭容端起茶盏,浮着茶面,静静地不做声。
“事后娘娘可受到责罚了?”我试探性地问道:“娘娘彼时身怀六甲,想必即便是皇上亦不好多加指责。”
“呵。”黄昭容啜饮了一口方对我淡笑道:“皇上与皇后不过训斥了一番,倒是那些看顾沐儿的内侍内御受了几棍子。”
“自此之后娘娘便日日前去探视沐儿了?”
“的确如此。然则后来月份大了,身子愈加沉重,待月子之后方有闲暇去探望。”
“自是带上月伦帝姬一同去。”我打趣道。
“确实如此。”黄昭容被我逗乐,指着我说道:“你现在这幅样子与他当日一般无二,真真一个模样,调皮却不失分寸。”
我的笑意瞬间消了下来,语气凝重起来,目色深沉如日光下阴影中最黑暗的一点:“宫里的规矩太过森严,直要将人的性子磨得一平二稳。”
“此言极是。”黄昭容的语气亦因此沉了下来,满目重色。
寂静无声片刻后,我起身告辞:“贵昭容娘娘,嫔妾便此告辞,不劳动娘娘您的精力了。”
“哪里的话。能跟妹妹一同闲话,与本宫亦是好处。妹妹日后若得了空,尽管来我寿和宫。沐儿还有许多顽皮的趣事呢。”黄昭容送我至乐成殿门口。
“一定。”我恭敬应和道。
出了寿和宫的仪门,回了听月馆,我坐在屏风后的朱漆描金石榴花黄花梨木椅上,静静思索着。
转头对初灵问道:“初灵,你认为黄昭容如何?”
初灵回道:“昭容娘娘着实善良且聪慧。”
“此话不假。”我若有所思道:“若无仁善之心,亦不会对沐儿关怀有加。心思若混沌,自无法诞下皇嗣。可见黄昭容虽和善,亦非可随意冒犯之流。”
翌日清晨,给皇后请安罢,我带上苹果糖入了甘泉厅。
“泽姐姐,你来了。”沐儿迎上来,握住了我的手,笑嘻嘻道:“我刚好下学。”
“是么!”我笑起来,对沐儿说道:“我带来了苹果糖,或许你爱吃。”
“你怎么知道?”沐儿看着初灵取出苹果糖,惊讶地问道:“我最喜欢吃的便是苹果糖了。”
“这可当真凑巧。我见照看月伦帝姬的保姆随身带着苹果糖,这才起了念头。”我微微惊讶道。
“昭容娘娘每次来看我都会带着淑清一起来,每次都会给我带我喜欢的苹果糖,所以淑清的保姆随身带着。对了,泽姐姐,你见过贵妃娘娘了?她的身子康健了么?”
“我——”
尚未言毕,身后已然传来内侍恭敬的招呼声:“昭容娘娘吉祥。”
我一回头,正是黄昭容带着月伦帝姬冲恭敬安然温笑。黄昭容身上一袭蔷薇粉色缀珍珠苏绣百合镶碧绿翡翠齐腰襦裙,臂间一条深红色祥云青鸾鸣霄轻绡披帛,斜簪鎏金穿花戏珠红宝石飞凤步摇垂下红梅金丝镂空珠花,极为妩媚鲜妍,已无当日的憔悴苍白之像。月伦帝姬珠光明铛,极为粉嫩可爱。
恭敬撒开腿跑了过去,高兴地大声喊道,面上笑开了花:“贵妃娘娘,你来了。淑清妹妹。”
恭敬笑眯眯地去拉月伦帝姬的手。月伦帝姬被保姆抱在怀里,十分乖巧。
“沐哥哥。”月伦帝姬于绍元元年四月十六出生,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糯糯软软,听不真切。
“林贵仪妹妹也在呀。”黄昭容庄重和气,温婉而贞静,一颦一笑皆如云锦般体贴和蔼。
“嫔妾参见黄昭容。”我施施然行礼拜道。
“不必多礼。”黄昭容随和示意我起身,温柔笑道:“今日只有沐儿的庶母,并无品阶之分。”
“黄昭容这话可错了。”一道清冷冷的声音霍然自廊柱另一头响起,皇后依依然走了出来:“天家之中,自要分个高低,不然便是乱了规矩。”皇后面色正经,连恭敬亦是松开了拉着月伦帝姬的手,肃面躬身行礼,不苟言笑。
“参见皇后娘娘。”我与黄昭容俱是神色一凛,赶紧行礼道。
“平身。恭敬这几日可有听太傅的话练了功夫、做了功课?”皇后瞧了我与黄昭容一眼,端庄面对沐儿。
“回母后的话,练了。”沐儿瞥了一眼一旁的内侍,便垂首不语:“母后可问问他们。”
“不必了。”亦不曾瞧内侍一眼,皇后破颜微微一笑道:“母后自然晓得恭敬日日勤加修习太傅的功课。”
“是呢。今日淑清亦念了几张字,盼着要给哥哥一个惊喜呢。”黄昭容见恭敬垂首不语,笑着上来打了圆场。
“既如此,二位妹妹陪着吧。后宫事务繁忙,本宫可无多余的闲暇。”言毕,皇后专心垂首抚摸自己的腹部,由汐春、池夏搀扶着,悠然出了这几乎无人问津的凤仪宫东南角的小庭院。
除却必要的礼仪,皇后对沐儿竟无丝毫的关切。
我心下只感到遍体漫身散发出冬日的寒意,原来沐儿竟是在如斯境况下长大。
“呼。”沐儿眼见着内侍、内御随皇后离去,轻松吐了一口气,笑道:“贵妃娘娘,咱们进屋吧。”
说着,沐儿上来拉了我与黄昭容的手,笑嘻嘻地入了甘泉厅的正间。
纵然金光银砖,珍玉满屋,却是一丝生气也无,散发着阵阵冰凉的寒意,厅如其名。
“主子——”末灿在我耳边惊讶地嘀咕着:“甘泉厅这里当真一丝人气皆无?”
黄昭容却像是来惯了似的,吩咐身后的茗儿、蕊儿自食盒内将东西一盘盘取出来,软嫩的点心漫着香气摆在桌上,虎皮花生、茶食刀切、红豆膳粥、糖醋荷藕······摆满了一桌。
“沐儿,你定累了,快吃吧。这些都是昭容娘娘亲手做的,这是你最爱吃的宫保野兔。”黄昭容慈爱地看着恭敬,端过一碟精心烹饪的菜肴,色泽极为红艳,辣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开,顿生津津口欲。
“谢贵妃娘娘。”站在一旁的沐儿揉了揉眼睛,对黄昭容行礼道,语气已然哽咽,粗粗听来还有一丝沙哑。
“快收了期期艾艾的面色,若是被你母后瞧见了,又该罚你了。”黄昭容摸了摸恭敬的头,一脸关爱。
“恭敬殿下,快吃吧。这是娘娘特意为您做的,来之前都不让人尝一口呢。”黄昭容的贴身内御茗儿这般笑道,自桌上取了一块菊花佛手酥塞进月伦帝姬的手里。
茗儿性情沉稳安宁,极为妥当地长了一双温和妙目,水灵灵,传神动人。
“昭容娘娘,你如今可大好了?”沐儿站着不肯入座,只瞅着黄昭容。
“我已然大好了。”黄昭容温柔回答。
“黄昭容待沐儿真好。”我笑着拉了沐儿入座,细细品尝黄昭容的手艺,夸赞道:“娘娘当真好厨艺,连嫔妾小厨房的庖丁亦不及一二分。”
“昭容娘娘的厨艺向来好得很。”恭敬在一旁正经端坐,斯文地吃了起来。
“等日后你封了王,便可出宫开府了。”黄昭容笑眯眯道。
待我尝了几口,瞧见末灿给我的眼色,便放下了嵌红宝石柄头细银箸。
“泽姐姐,你要走了?”沐儿立刻转向了我,一脸不舍。
“泽姐姐日后还会继续来探望沐儿的。”我抚摩了他的面颊,极为柔嫩,掏出自己怀里的夜明珠雕玫瑰项链,交到他的手上,笑道:“这是夜明珠所制的项链,夜里可自行放光,你若是怕黑,有了这个日后便不用再怕了。”
“这——”沐儿迟疑着接了过去,打量了几眼,对我绽开笑颜道:“谢谢泽姐姐。”
“娘娘,时辰快到了,再不走,皇后该遣人来催了。”茗儿瞧了瞧日色,在一旁催促道。
“既如此,我与淑清先离去了,明日再来看沐儿,你自己一定要当心。”黄昭容关心切切,动身离去。
“嗯。”沐儿极为懂事地点点头。
我亦道了辞,紧随其后。
“泽姐姐——”恭敬在我要跨出门槛之时跑过来,牵住我的手,仰头问道,眼中满是期待,“你以后还会继续来看我的,对吗?”
“一定会的。”我温然笑道。
沐儿虽松开了我的手,却一直站在房门口盯着我与黄昭容。我含笑示意他保重,方出了甘泉厅的朱漆描金雕九螭祥云吉福大门。
辞别了皇后,才出凤仪宫的仪门,黄昭容便不可闻见地哀叹了一声。
我疑惑问道:“娘娘为何唉声叹气?”
“你没瞧见皇后的样子,待恭敬殿下太严苛了些。”黄昭容一脸的心疼。
“此言极是。不过哪个母亲不是望子成龙呢。”我淡淡笑道。
瞧着前方的御花园美景,翠润红娇、白嫩粉珠,似一张极为鲜艳的画卷铺张开来,满目皆是霞光七彩,令人惊叹。
“话虽如此说,但——”黄昭容张了嘴,眉眼间犹豫片刻,并未说完,只转过头打量身旁的景色,折了一朵雪白的山茶花持在手中,捏着花枝转动着把玩,浅浅笑道,面上微微笼罩了一层数不清的阴霾,“妹妹看来非常喜欢沐儿。只不知妹妹为何接近沐儿?”
“恭敬殿下乃皇上长子,皇后养子,自然尊贵无比。妹妹不过投其所好罢了。”我心下感叹黄昭容当真聪慧,如斯女子怪道能安度己身,诞下皇帝长女。
“既如此,本宫好言劝妹妹一句,莫要将希望寄托在沐儿身上。他的命途已然——”黄昭容面上悲天悯人,依依看着我,眼中泪光点点,梨花带雨,却又陌生如霜,微微夹带了秋日的肃穆之气,令人如遭刀削肌肤。
黄昭容娇滴滴的梨花带雨模样是宫中最为人称颂的一幅美景,如秋雨般细腻湿润,又如春雨般细涓不断,哽咽时断断续续,断人心肠,哀泣时如嫠妇一般清幽,令人徒生悲伤,直伤到心肝。
宫人纷传,当初皇帝便是看中了她清丽姿容中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清愁,才径直封为昭容纳入宫。
我如何不晓得黄昭容的意思,她已然告知我她不会允许我将沐儿视作平步青云的踏脚石,便停住了脚,对着黄昭容屈膝行礼道:“嫔妾自然明白。除了皇上极为看着这位皇长子,皇后身为养母亦身份尊贵。沐儿来日即便无法继承大统,亦是亲王身份。然,前途虽好,嫔妾可对天发誓,嫔妾从未利用过沐儿达到争宠的目的,只同病相怜之感罢了。”
紧紧盯着我看了半刻钟,黄昭容方破颜笑道,如紫薇初绽,绿雪含芳,紫菊千瓣,极为明柔,“那便好。但愿本宫不曾看走了眼。既如此,本宫先回乐成殿了。”
“恭送昭容娘娘。”我在黄昭容身后恭敬行礼道。
瞧着她一步步迈着莲花一般的步履往寿和宫的方向走着,似一团轻雾,蜿蜒蔓延开来,散发出一地的柔和气息,喟然叹道:“难得黄昭容系这般人物。”
自御花园闲闲漫步,色泽丰富的景象似一卷画轴,幻紫云彩的摊开来,极为朦胧,碧绿荡漾,雪白飘荡,朱砂点缀,迷雾漫漫。
“主子日日这般当真劳心劳力。”末灿心疼道:“主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听月馆好好歇一会儿吧。”
“现下不过劳心罢了。”我轻笑道,指腹抚过敛敏赠与我的南海珍珠项链,洁白温润,日光下竟有淡淡的粉色光辉浮现在眼前,极为甜腻软柔,“若不劳心,便是劳命。你瞧瞧这宫里,哪一个不是人精?连黄昭容之流亦非至善之人,遑论咱们了。皇后眼下位份最高,贤妃已然与潘顺容联手,玉妃与张顺成一党。钱宝林虽说有与我交好之意,终究不如渘姐姐、密安与敛敏,淳于宝林更是不成气候。”
临近正午,我回了听月馆,午膳是小桥子亲自领了小梁子并几个小内侍摆在东暖阁的朱漆柳木雕紫藤花圆桌上。
吃罢,拿茶漱口,解了饭后的油腻,我方用着山楂蜜,瞧着小桥子波澜不惊地候在食盒一旁,只待抹雾、抚霜收拾了盘碟抬回去。接连几日下来,我已将小桥子视为心腹。
小桥子如斯人物,虽办事一丝不苟,但心中极有沟壑,极难对一个人忠诚。一旦忠诚,便是认定了死理,至死不肯回头。因此,我不担心他会背叛我。
午睡前,我靠在东暖阁的贵妃榻上细细取了蜜渍樱桃推进嘴里,红彤彤的,极为鲜艳,嗅着杏仁蜜冻的香气,清新舒畅,令人神清气爽,对末灿淡淡吩咐道:“你去吩咐小桥子,让他去司制房瞧瞧我生辰那日要穿的衣裳可缝好了。”
因着我受宠,十月十六日的生辰到来前,各局各房皆赶忙调动,只不敢怠慢,是而七日前吩咐的话今日便有了结果。
末灿出门不过半刻钟,小桥子便缓步进来回话,我靠在紫檀木七彩雕竹报平安朱漆描金贵妃榻上微微眯着眼听着,“启禀主子,主子的衣裳洛掌制只缺描得花样,待主子吩咐了,立马便成。”
我淡淡回了一句:“嗯,晓得了,我明日会亲自送去。”
翌日,我亲自领着末灿、初灵至尚功局司衣房,径直往洛掌制的房间走去。
方一跨入雕喜鹊登梅糊桃花纸硬木门,“参见贵仪主子。”洛掌制此时伤已大好,容光焕发地自书案前迎上来,恭敬行礼道:“奴婢听闻贵仪主子已思索好了衣服上的花样,不知是何图样?”
掌制房中的朱漆雕花黄杨木书案极为古朴,陈旧颜色显出几分沧桑,朱漆雕花描金落花流水黄杨木椅子却是簇新的,可见是近几日搬来的。
我早先曾交托她一本古籍,上头记载的缝制舞衣之法纵然令她的手艺更上一层,境界不知较司衣高出了多少倍,依旧因不得见天日而埋没尘埃之中。此刻,她正满心盼着我一举夺魁后可水涨船高,令她得以身居高位,尽掌一房权势。
便在我与洛掌制于书案前讨论花样之时,“微臣参见贵仪主子。”
一道老迈的声音响起,我方一转身,目露困惑之色,来者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面上尽是平和之态,“微臣是来替洛掌制复查手伤的。”
我不禁莞尔,“原来是刘御医,几日不见,气色愈发地好了。”我玩笑着。
前番,刘御医自洛掌制手腕受伤后便亲来上药。想来这段时日皆由他照料洛掌制的伤。此刻他已入门,卸下药箱,在圆桌旁向我行礼。
“洛掌制的伤反反复复,至昨日方痊愈。微臣今日是最后一次来诊脉。”刘御医如斯解释道。
他白须飘飘之下身材枯瘦,但较初次见面时已健朗许多。
我示意末灿将四五个崭新图样置在洛掌制房内的书桌上,对洛掌制笑道:“洛掌制,图样已尽数交托与你了,我便不打扰你诊脉了。”
“是,奴婢恭送贵仪主子。”言毕,洛掌制笑着送我至房门口,与刘御医一同对我行礼道。
我走在满目的朱漆硬木雕梁画栋中,耳中忽地飘来一句柔情似水的话语,“有劳刘御医了。”
几日后便是十月十六,我的生辰。应着皇帝的重视,六尚二十四司皆上供了最新的绸缎、簪环、衣物、用具,后宫众位妃嫔亦遣来贴身内侍内御亲送贺礼,阖宫宫人皆是阿谀奉承,连皇后、贤妃亦不例外。
“启禀主子,皇后娘娘来了。”
末灿正说着,皇后的声音已然从她身后响起:“林贵仪好兴致。”语中满是惬意。
皇后身着一袭嫣红色金线蜀绣九凤朝阳祥云纹宽袖凤袍,头顶不过一对赤金镂雕牡丹缀碧玉镶翡翠绿叶红宝石凤钗,垂下的薄金镂孔翟纹镶红玛瑙坠子尽数将中宫威仪显露出来,额间一朵赤金鸽子血牡丹花钿亦极为娇嫩。
“参见皇后娘娘。”我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计,下了贵妃榻,领着初灵对皇后行礼。
方才,我正与初灵调配五色软糖所需的各色原料,四周弥漫着极为甜腻的香气。
“平身吧,自家姐妹何须如此多礼。常村,将东西拿出来。”皇后说着,坐在了贵妃榻上,转头柔声吩咐道。
“娘娘,您此举——”我方一起身,便诧异道。
皇后伸出手臂,一根手指抵住了我的嘴,挽了我的手,口中只笑着说道:“林贵仪年轻貌美,更难得的是从不恃宠生娇,日日来向本宫请安,这份恭敬真真叫本宫打心眼里喜欢。妹妹一定得收下本宫的这份贺礼。”
此时,常村走了出来,打开了锦盒,只见摊在里头的深红色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副翡翠珍珠镯,映着日光极为翠色幽沉,尽是柳色杨颜:整副手镯由一块翡翠打磨而成,深绿色的翡翠远远望去犹如一块碧玉。闪耀着月光般柔和光泽的南海珍珠虽大小不一,但每一颗皆有拇指大小。不同的珍珠被协调地镶嵌在鸾凤和鸣图案的各处,巧妙地掩盖了大小不一的缺陷,通体被精湛的雕琢手艺描绘出一鸾一凤,可谓栩栩如生,分外夺人眼目。最难得的是两只手镯可分为两半,拼凑在一起更可做围髻压顶,极为翠绿明润。
我曾听娘亲说起过关于这副手镯的来历,这副手镯当真好东西:早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安南匠人无意中发现一块如碧玉一般的完整翡翠,自认为无福消受,便上供给安南国王。一见到翡翠便大喜的安南国王即刻命能工巧匠将其打造成一副手镯,而后听从群臣之言进贡给敬宗。全天下只此一副。除了楚文帝生前唯一册封的贵妃裹茖,皇后是第二位获赠的妃嫔。
“参见皇后娘娘。”贤妃此时亦一袭明缂丝孔雀织金芍药累珠叠纱锦绶藕丝缎长裙宫装入了我听月馆的大门。一入内,瞧见了,在皇后面前盈盈拜倒。
“可见是赶巧了。起来吧,今日是林贵仪的好日子,诸位姐妹皆是来道贺的,何须讲究这些虚礼。”皇后嫣然巧笑。
待贤妃起身,眼色飘到手镯上,目色极为惊讶,面上却对皇后微微一笑道:“林贵仪与妃妾同居一宫,系妃妾的本宫人,她的生辰妃妾自然要好生看待。皇后既送林贵仪如此珍贵的手镯,妃妾自然次一等,赠金累丝穿粉色真珠点翠五彩宝石蝶翅步摇一对,此般俗物便当是给林贵仪润色妆奁吧。”说着,对我莞尔一笑,身旁的珠玙捧着托盘上来,珠珞掀开红布,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对极为华丽贵重的合浦真珠点翠蝶翅步摇,尽是粉意彩辉,珠石翠宝。
然则,唯有贵嫔或以上品阶的妃嫔方可同时佩戴两支步摇,故眼下贤妃所赠步摇我只得示意初灵好生保管。
皇后、贤妃今日亲自领着礼盒前来,为表感激,我盈然拜倒,眼中含泪,深深说道:“多谢贤妃娘娘如此厚待嫔妾,嫔妾对二位娘娘感激涕零。”
贤妃所言虽极为客气,然这对金累丝穿珠点翠蝶翅步摇实则她的陪嫁之物,当年集聚京中名匠专门打造方成,亦有百金之数。五彩宝石如碎石一般镶嵌在蝶翅上,显得蝶翅轻薄欲飞,划出一抹彩虹,点翠手艺更是栩栩如生,金累丝亦在日光下可反射出诸多光彩,穿上的粉色真珠更具安神之功效。
闲话片刻,皇后与贤妃离去,我送至听月馆门前,再次盈然拜倒。
固然先头惹来纷纷非议,后宫妃嫔见皇后与贤妃如此作为,亦不好多言,无论品阶高低,皆遣来行事周到的宫人送上丰厚大礼。
密安与敛敏亦赶着时辰合送了一幅刺绣,刺绣上玫瑰、芙蓉、辛夷等花团锦簇,尽显百花齐放之色,花瓣簇新,花蕊嫣嫩,翠叶碧波,花茎挺立,所用丝线极为繁多,亦极为繁杂,刺绣针法如晕针、铺针、滚针、截针、掺针、沙针、盖针皆飞刺穿线般自素白的云锦上描绘出一幅极为鲜活的百花图,贺我生辰之喜。
是日,盛宴早早开在宸佑宫一旁的枫叶舞馆,楼阁金碧,兼之深秋之末,枫叶如火,直欲烧上天际,饮酒之时赏景,想来该是何等滋美。
临近便是宫中最小的湖泊——幽月湖,湖水碧波,微微荡漾,引来无数柔柔秋风,朗朗秋声。
而我身为主人公,自是万千墨发梳成双刀髻,极为纤细翩长,似飞云驾雾,翩跹若流云白鹤,珊瑚玳瑁金累丝掩鬓分列鬓角,垂下白玉碎米珠流苏,似两阵雪花纷飞于赤色火焰之下,乌黑如墨的青丝衬得白玉流苏极为纯净无暇,朱砂色珊瑚掩鬓极为红润通透。
发髻正中央是一枚金累丝嵌翠玉送子观音挑心,翠色银朱,观音小巧精妙,极为逼真传神。水晶镂空玛瑙点翠翡翠簪插于发髻两侧,流晶碧丝,丹翠溢赤,似春日的御花园,极为风采多姿,尽是万物昌盛之象,竟是说不出的生气活泼。
髻后插了两只穿花戏珠珐琅赤金流苏步摇,明珠黄金,点铛玉玲,步行之时玲珑传出一阵极为悦耳的金风波蓝,荡出一片碎玉米珠流苏尽是雪白洁色,与掩鬓交相辉映,极为纯净透彻。
髻顶两束南海珍珠花——正是敛敏嘱托了甘司宝打造的珠花,前一夜敛敏吩咐霁月亲自送来珠花,极为润色粉嫩,清澈莹晶。
眉心一朵金累丝镶红宝石双鸾牡丹华胜,赤色牡丹盛绽在额头,极为鲜妍妩媚。
我身着一袭镂金丝钮云霏连珠对孔雀纹银丝绣祥云纹明缂丝红霞西番莲暗金线绣翟凤穿南海真珠缀阖滇白碎玉流霞锦衣,米珠晶透,翟凤栩栩如生,凌云欲飞,自敛敏处要来的琐碎南海珍珠衬得白色碎玉极为澄澈,映着日光发出梦幻金色,泛出一缕浮淡轻黄,极为鲜嫩光润。
宽大的衣袖上以金银丝绣成七色丝线蜀绣彩翟,翟鸟身躯彩羽以玫瑰水晶蔷薇流苏点缀,流晶泛彩,晶莹玲珑之下尽是华美之姿。
臂间挽了一条烟霞紫妆花缎流彩暗金线绣羽纱百蝶穿花披帛,将我烘托得如一位极为神秘的仙子,犹抱琵琶半遮面,雪色白净,玉洁纯粹,羊脂嫩肤,高贵不可方物。
皇后亦是盛装出席:拂烟眉之下,面上薄施粉黛,淡妆清简。头上梳了高椎髻,左侧斜飞入一只碧玉修翅景福长绵凤钗,右侧是一只雕寿仙捧桃翡翠步摇,长长的暗色银丝滴下一颗盈色通透的绿玉圆珠,时不时打在耳畔。其余发间隐约埋着浅绿色米珠簪花,星星点点地透出一点春意,如化雪后的嫩芽,破湿土而出。
身着暗红金线绣百子图案蜀纱凤袍,臂间挽着玫瑰红金丝牡丹披帛,直如霓虹霞光,耀目万里,足下着深红金银丝绣暗红凤头锦鞋,浑然一副兰心蕙性的端庄国母。
宴席桌椅本按照位分依次排列,因着我是寿星,宴桌便紧挨着帝后的明黄锦缎宴桌。我眼瞧着渘姐姐、敛敏、密安埋没在钱宝林之间,略微一央求,皇帝便欣然应了我,将她们二人的宴桌设在我身侧。
众人皆满怀嫉恨地瞧着她们三人,深恨自己不能与我早早结识。
敛敏身着一袭象牙色青兰撒花束腰对襟襦裙,挽了大红色凤尾菊披帛,梳着灵蛇髻的乌发上除嵌珍珠碧玉步摇晃动着粉白的润色光芒,愈加衬得敛敏肤白如雪。
密安则身着一袭盛喜的淡朱色辛夷齐胸襦裙宫装,挽了一条深红色金线绣辛夷披帛。头上梳了同心髻,一对红珊瑚西番莲发钗分插左右,映霞流朱,赤荡红波。
另有一人身着天蓝色苏绣海棠衣裳,极为清新柔和,令人眼眸飒爽清澈。
宫廷内的舞女身着五色彩衣,衣袖白练细条。舞蹈名唤‘楚云飞’,舞动之时身姿纷飞如彩蝶,翩然白练乍起似雪,落地为霜,尽是五色云霓的衣裙,极为祥彩,若彩虹凌出,破云九霄,明媚如日光闪烁,亦如霞光普照,天女之姿翩跹若飘,神人之体极为婀娜,体态尽是皎柔之月明辉光,舞姿浑然秋枫之绚烂斑驳,红透云间,彻云交替,粼粼似水波荡漾,抚霜圈圈,凌凌似清霜覆蕊,瑞雪盖地,美如洁白,媚似霓虹,娇若花蕊,灿胜星光,飘现洛神,步显凌波,体迅飞凫,尽显如斯百态,千娇之媚艳,百柔之清浅,直如美景画卷,幅开于地,五颜六色,火烧人间,雪飘凡尘。
极为出人意料的是,太后亦出了思过堂,于盛宴隆盛之时入了飞羽殿。
“太后驾到。”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叫喊声,舞女赶忙停了动作,退立一边,空出一条道儿来。
众人亦纷纷止了嬉笑声,朝殿门看去:太后遍体只一袭淡碧色华服,珠翠清简,一脸容安,庄严而不失慈爱,带着高华凌云之势,拄着黄花梨木翡翠雕凤头拐杖入内,身旁有两位姑姑搀扶着,其中一位竟是我自外宫所遇的红檀。当真匪夷所思。
“母后怎的来了。”皇后觑了皇帝一眼,与他一同迎上去,扶了太后的手,温柔笑道。
“不过闻得宫里有一位新秀生辰,皇帝大操大办,哀家一时好奇,才出了那思过堂。”太后声色和蔼,在帝后的搀扶下坐落在上端。
“哪一位是林贵仪?”太后探视四下的面容极为恬淡祥和,想来是日日念经所得的受益,丝毫不见凌人之气,凛冽之风,寒冰之度。
我急忙上前恭敬行礼道:“嫔妾便是林贵仪萧氏。”
“你且仰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瞧瞧。”待我仰起头来,太后愣了片刻,方笑着说道,语中尽是意味深长,甚至含了丝丝难以察觉的冷漠,“果然不错,姿色绝代,礼数周到,难怪皇帝如此宠爱,当真一个可人儿。绿檀,将昔日先皇赐予哀家的南珠项链取来,赏给林贵仪。”
太后一脸的慈祥,我却觉出了一丝丝的别扭,却又说不上具体来。
“母后——”皇帝伸直一只手,阻拦正要退下的绿檀,笑着出言道,语气生硬道:“林贵仪位分尚低,如何担得起母后的南珠项链。”
我亦曾听闻先帝曾命工匠以千年美玉雕琢成南珠的模样,串成项链赠予当今太后。彼时,太后尚居凤座,初初有孕,可惜没几日便小产,众人皆道南珠项链不详,但碍于先皇所赐,太后只得郑重保管,不敢舍弃。
我心中咯噔一下,深觉万分不妥,口中委婉拒道:“嫔妾不过身居从五品嫔位,如何担得起太后的南珠项链,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你眼下虽位居正四品,然来日前途定当不可限量,哀家不过提前祝你罢了,这亦是哀家对你的心意。”太后柔和道,目光虽善意而滋润,却有一丝寒魄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