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月村,村外林边。
一块大约一丈方圆的乌青黑石上,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双手背撑斜靠,支撑着身体,坐在上面。
细看,才发现这个小男孩,长相平凡,面容稚嫩,脸色格外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再加上额头上还缠绕着一圈带着点点血迹的纱布,更让其原本就瘦小的身板显得越加的单薄。身上穿着一件用普通粗布制成的青色汗衫长袍,大小恰恰适中,平整的棱角,没有一丝褶皱,整齐的装束才让这暮气沉沉的小男孩散发出些许同龄孩子该有的朝气。脚上蹬着一双劲草编织的草鞋,不时轻轻上下晃动一下,颓唐而又无力。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凡的不能再平凡,这就是小男孩给人的第一感觉,是那种扔在人群中完全找不着身影的存在。
如果要说小男孩身上唯一的可点之处,那么就是那双漆黑幽深的双眸了。
泛着点点亮光的双眸,有时犹如藏着恐怖存在的深渊,深不见底;有时又好像是璀璨闪耀的星空,闪着莹莹星光。时而锋芒毕露,时而又宝剑藏锋,仿佛能吸走人的三魂七魄似的,让人难以捉摸。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双眼睛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无神的状态,没有一点的焦距,直视着前方郁郁葱葱、深不见底的森林。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在看着什么?也或者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看着什么吧?
就这样,小男孩茫然的注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时间静静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哎,已经五天了啊。”小男孩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自言自语的说道。
平常的话语,平淡的口气,可是小男孩声音中却没有哪怕一丝十几岁少年该有的稚嫩和清脆。沙哑、沧桑、无力、迷茫……言语无法描述其之诡异可怖,就仿佛是一具游离在世间,找不到地狱之门的幽魂,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气、邪性。
…………
…………
“木木,木木……”
就在小男孩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个人世界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坐在石头上的小男孩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眉头微皱,显然是对这个打破他平静的声音略显不满。
不过,想到这个叫做‘木木’的名字,和那个稍稍比较熟悉的声音,小男孩无奈的叹了口气,回头看去。
只见,在不远处,一个年龄相仿,有着和叫做‘木木’的小男孩消瘦截然相反,全身肉呼呼的,仿似一个肉球的小男孩,满头的汗水,一边叫喊着‘木木’,一边向石头上小男孩的方向跑着。
“大鳄,怎么了?”坐在石头上,被称为木木的小男孩轻咳了两声,才出口问道。
被称为大鳄的小男孩,不答反问:“你怎么又呆在这个犄角旮旯发呆?”
“没事!就是随便坐坐。”木木随意敷衍的说道。
“信你才怪!说谎也不知道找个好点的理由。”大鳄嘴里嘀咕了一句。
然后一屁股坐在木木旁边的石头上,喘着粗气,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瞥了木木一眼,一脸不相信的的说道,“你算算,从你苏醒过来之后,除了前两天身体没恢复过来,在床上躺着修养之外,剩下的三天全在这破石头上坐着,这还叫随便坐坐?骗鬼呢?”
木木淡淡一笑,既不辩解,也不回应。
大鳄显然和木木相当的熟悉,看着木木苍白而又淡然的脸庞,就知道自己的问题肯定是没有答案了,也便放弃,没有深究。
大鳄歪着头,看了一眼木木,突然伸手摸了摸木木的额头,开口说道:“是不是上次进山,你从山棱上掉下来,把脑子给摔坏了啊?咱们两个可是最好的兄弟,药我有的是,我爸上次拿回来好多治伤的药,我再给你取点?”
“去你的,就算你脑子坏了,我脑子也不会坏。”木木一把将大鳄放在他额头上的圆乎乎的胖手打掉,假装生气的说道。
大鳄嘿嘿一笑,随即皱起了眉头,看着木木道:“可是,自从上次你醒过来之后,就变的好多啊!”
木木心中一凛,脸上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淡然的问道:“变的好多?”
大鳄点头应道:“是啊。”
大鳄肯定的回答,让木木的心再次莫名一跳,心中想着:“还是被察觉出来了吗?”
脸上表情不变,用不急不缓的语气问道:“说说看。”
大鳄收起了嬉笑,想了一下,然后说道:“上次从山棱上掉下来,你昏迷了整整一天。”
木木眉头微微一皱,不明所以的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从那么高的山棱上掉下来,昏迷一整天,这很正常啊!”
大鳄突然抬头盯着木木,眼中仿佛透着耀眼的光芒,表情严肃的说道:“昏迷不奇怪,反而很正常,奇怪的是你醒过来之后的表现。”
看着大鳄不大却格外有神的眼睛,木木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安然了,平静的心神渐渐泛起些许微微的不安,身后的双手下意识的变撑为握,脸色慢慢变冷,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大鳄,也不说话。
大鳄看了一眼木木蜷在一起的双手,却毫不退让的看着木木,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你苏醒过来之后,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你不仅对你生活了十二年的半边月村变的十分的陌生,甚至连坚叔,琴姨,我,你都不记得了。醒过来的这五天,你除了询问了老村长,我,你父母一些以前的事情,和大陆的常识,就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了,然后每天有事没事就来这块破石头上发呆。”
木木刚想解释,就被大鳄挡了回来,道:“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
“你对我们说你记不起以前的事情了,这我都能理解,也能想得通,因为那个山棱那么的高,而且还撞到了脑袋,失忆很正常。可是,让我想不通的是,连你的性格竟然都因为失忆也跟着变了,你变的沉默寡言,变的毫无活力,变的格外的陌生,陌生到面对你,我就像是面对一个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人,陌生到让人感到害怕。我不相信一个人就算是失忆了,连他的性格,生活习惯都会跟着变了,而且还变的那么的彻底。
大鳄越说越激动,一使劲直接从石头上跳了下来,站在木木对面,脸涨红的就像是充了血一样,眼睛中泛着渗人的亮光,死死的盯着木木。
看着大鳄犹如利剑般锐利的目光,听着大鳄锥心刺血的话语,木木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第一次出现了心慌,还有……害怕,是的,是害怕。这害怕并不是对大鳄的害怕,也不是对未知的害怕,更不是对藏在心底的秘密可能暴露的害怕,而是对失去脑海中那两双殷切的目光的害怕,对失去那温暖舒心的‘家’的害怕,对好不容易得到,可是又将失去的害怕。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面前那两双饱含着关心、慈爱、后悔、怜惜等等诸多情绪的目光。虽然他现在已经知道当时的眼神并不是对他的,可是他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充实。
他不舍,不舍得这五天得到的一切。
其实,更让他感到害怕的不是别的,而是,假如当知道真相后,那两双原本充满关爱的目光变成绝望和悲伤,涌满泪水时的情景。
强压下心中的种种跃动的情绪,深吸口气,让自己慢慢镇定了下来,他要做最后的争取,他不甘心。
下定决心后,木木原本向后斜靠的身子慢慢挺直,然后同样跳下来,站在大鳄的面前,眼中透着弑人的血丝,满脸的狰狞,不再掩饰沙哑的声音,语气低沉的说道:“你还想要什么解释?嗯?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我吗?怀疑我什么?怀疑我不是沐杉?可是,如果我不是沐杉我又是谁?难道我还能是什么老怪物借尸还魂不成?你告诉我。”
说到最后,木木甚至都是嘶吼出来的。
大鳄看着木木血红的眼睛,可怖的脸庞,沙哑的嘶吼,渗人的气势,大鳄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侃侃而谈和淡定,脸色瞬间苍白,额头渗出一层层冷汗,身子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可是双腿却使不上劲,踉跄的摔倒在地上,结结巴巴道:“木……木木,我……我……”
看着地上的大鳄,木木神色依旧,继续说道:“我死过一次,你知道吗?我一只脚已经伸进了鬼门关,是差点见到阎王爷的人,你知道吗?你以为我愿意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我生活了十二年的村子,不记得爱我如命的父母,不记得和我一起玩闹到大的你们,可是,我就是失忆了啊!我就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啊!你让我怎么给你解释?”
木木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还有,我的性格。我想,只要是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人,性格都会多少有些变化吧!差别只在于多与少而已。”
说着说着竟说不下去,木木抬起头,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顺着眼角,趟过脸颊,摔在了地上,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
木木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息一声,无力的摇了摇头,嘴角突然微微翘起,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容,奇怪的笑容,有恼恨,有自嘲,还有心累,看向仍旧坐在地上的大鳄,说道:“大鳄,你相信命吗?以前的我是不信的,可是现在我竟然有些信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也许我生来就是属于天煞孤星的命吧!那些不属于我的,不论我怎么努力也不是我的。现在,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不再瞒你了。”
大鳄看着木木原本血红的眼睛竟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顿时大惊,他是进过山,狩过猎的,他见过那些即将死去的猎物的眼神,竟然和此时的木木的是如此的相像。
急忙爬起身来,一把抓住木木的胳膊,急促的说道:“木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怪我胡思乱想,怪我错怪了你,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都行,可是你千万别想不开啊,你想想琴姨还有坚叔,你还有他们啊,你如果出事了,他们怎么办?”
听到大鳄口中的琴姨和坚叔,木木身子一颤,双眼慢慢恢复了色彩,看着急切的大鳄,再回忆了一下刚才,瞬间就想通了一切,他没有想到,原本只是想要用气势先声夺人,压下大鳄,然后再做出一番解释,彻底打消大鳄心中的怀疑。
可是,也许是因为以前不公和坎坷的生活,也或者是真正‘木木’的影响,他竟然感觉到心累,感觉到纯粹的失望和绝望,已经准备放弃了。可是他的这种状态竟然吓到了大鳄,让大鳄糊里糊涂的相信了自己。
木木感觉有些啼笑皆非,有些可笑,更感觉到了世事无常和不可捉摸。
收拾了一下心情,一眼眼的看着大鳄,道:“大鳄,我刚才的解释你相信了吗?”
“相信,相信。只要你别想不开,你说的话,我全都相信。”大鳄苦巴巴着脸,连忙应道。
“你才想不开呢!我才十二岁,虽然失忆了,可是我还有好几十年的美好时光没有享受呢!怎么可能想不开?”
也许是因为打消了大鳄心中的怀疑,也或者是因为刚才的发泄,木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红晕,笑着和大鳄开着玩笑。
看到了木木脸上的笑容,大鳄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想到之前说的话,不禁有些后悔,心中暗骂道:“我还真是脑门被门夹了,木木本来就受伤差点死了,我竟然无缘无故去怀疑他,真是有病啊。”
木木看着大鳄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仿佛看透了他心中的想法,自己心中的石头也慢慢放了下来,伸手使劲捶了一下大鳄的肩膀,说道:“你小子是我最好的哥们,以后你再敢莫名其妙的胡乱怀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鳄嘿嘿一笑,腆着脸凑到木木身前,使劲拍了一下胸口,坚定的说道:“木木,以后我就算是怀疑谁也不会你,如果再出现今天这种事,我这一百来斤肉,就交给你随便收拾。”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木木说道。
“嗯!我说到做到。”大鳄一脸认真且肯定的表情说道。
“木木,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发脾气,没想到你发起火来,竟然这么恐怖,你摸摸,到现在,我的小心肝还扑通扑通的跳呢!”大鳄想到之前木木血红的眼神,狰狞的表情,脸上仍旧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略显夸张的说道。
“滚,那也是被你逼的。”木木作势一脚踢了过去,道。
别看大鳄有着一身的肥肉,可是却灵巧的很,木木脚刚抬,他就一个灵活的闪身躲开了,对着木木嘴角一撇,挑了挑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