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晖接驳夜暮之际,云出仙穹东北,怀风城外。
六尺金灰两色花蝶身负一大一小二人,极速遁行至一处荒芜山坡。
山坡上散见大小不一的土丘,尺高的杂草横乱其间,相比山坡对岸灿若星河的城池灯火,此处愈显孤寥,没得人味。
“师叔,就是这里了?”
“对。”
此二人正是来寻无主游蛊的宋雪意和骆清幼。
二人一站定,骆清幼便伸手盖住宋雪意的天灵盖,“你依这个样子去寻。”将心中意象传给宋雪意。
宋雪意脑中随即浮现出一个少年影像,意气风爽,流波带笑。
骆清幼手中动作不停,连掐了几个法诀,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小幡,祭到二人头顶,牵起宋雪意向前走了几步,“好了,你可以开始了。”
宋雪意并不知道头顶小幡有使二人融于禁制,却不破除禁制的效果,她立即默念祈咒,发动眉间笑,眼前的寂寥夜色,霎时间变作绿幕下鬼影幢幢。
说是鬼影,不仅因其颜色透明若有似无,也因其形状诡异。
有些已看不出是人是鬼,只剩一团气,还未聚成实心,就被一颗无身断头吞噬,断头随之又被两头三足的怪物整个吞下。
有些鬼影互相撕咬着,有些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走不出方圆一里就被某个禁制大力弹回。
宋雪意有些好奇起来,“师叔,这是什么地方?”
骆清幼看不到宋雪意眼中的景象,眼前仍是夜沉荒坡。
“这里是腐坟坡,一群活着被献祭给血魔骨魔的人,死后用腐骨藏、燥火星等泄气劫杀之局,将他们的死魂灵圈在此地。”
“那这里是有人故意设局了?怎么又算无主呢?”一问一答的功夫,眉间笑效力有些不稳,宋雪意往嘴里塞了两粒养元丹。
“劫杀之局只是圈住游魂,让其不得超生,不能使它们无意识的相互吞噬。是有人发现此地玄机,激发了此处游魂的怨毒,使其相互吞噬,才成了游魂蛊。无主则是此人已被我斩杀,自然没人来认主。”
一听此言,宋雪意怕找不到骆清幼迁怒,赶紧给自己留活口,“不瞒师叔,方才小辈所见游蛊,有的没有魂形只是一团气,有的有魂体也分不出是人是鬼的模样了,若是找不到师叔所寻,烦请师叔不要责怪小辈啊。”
骆清幼看一眼宋雪意,轻轻一笑,“别害怕,你慢慢找,边找边听我讲故事好了。”
也不等宋雪意回应便自顾自说起来,“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叫瑾儿,自小颇有眼色,得以服侍家里最得宠的小少爷。小少爷生性聪慧,也调皮,看闲书也挑个怪志呀奇谈看,得空儿便拉着瑾儿去怀风主城淘书。
一日淘到个便宜的修仙法诀,两人偷偷炼起来,误打误撞炼气入了体,炼了五六年竟有了炼气四层的修为,一大家子欢喜地送她二人去登仙梯,谁知二人卡在棋盘阵处耗了一天,灵力几乎用尽。
好容易第二天登完梯,又要大比。二人不比修仙家族,手里没有太多灵石补足,小少爷便把所余灵石都给了瑾儿,让她独自参加大比。
他说,若你不能入道,一辈子都只能是个使唤丫头,没有主宰自己人生的权利,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他不一样,他是男人,又是家里的心尖子,今年不成,来年再战就是了。
瑾儿不负期待,果真入了修仙门派,遂二人约定来年仙梯再见。
可这一别,却是无期。”
听到这里,宋雪意当然明白,这不是故事。
骆清幼也不怕对宋雪意袒露心迹,她憋在心里太久,想说说了,并不太在乎有没有人听,听的又是谁。若是宋雪意寻不到她要找的人,在她亲手了结她的小命,取出身蛊之前,起码也尽了点让她倾吐心事的作用。
她继续又道,“瑾儿每年都来仙梯寻人,一年,两年,十年,遍寻不见。想必小少爷与哪家小姐过举案齐眉的日子去了罢。
瑾儿没有多想,只好潜心苦修,待得她六十筑基圆满那日,忽然特别想见见小少爷,也许他都儿孙满堂了吧?
若没有他的成全,怎有她今日,便下了仙穹回乡。
谁料整座城都没了。血魔和骨魔屠戮了全城人,连具尸身都没留下。
她不相信小少爷就这么没了,不死心地花光所有积蓄去尘劫墟下了音寻令。
这一等就是十年。
收到音寻令传音时她高兴得要疯了,而待她从尘劫墟领了音讯,她便活在地狱一刻没有出来过。”骆清幼神情恍惚地环抱住自己。
“她处心积虑地潜伏神霄宗,灭杀了那个害死小少爷的蛊修。可这不能让她解脱,除了见到他,什么也不能让她解脱。‘
骆清幼望着这片荒坡,眼神坚决,“她搜了蛊修的魂,确定无疑,小少爷的魂体就在这腐坟坡里。掠魂镜看不到也好,摄魂铃拘不到也罢,但他就在这里。你说也许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不管是人是鬼是魂是蛊,他就是他,他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她的声音荡在风中,清脆得一吹即碎。
此刻宋雪意面前的骆清幼,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结丹真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瑾儿,这份普通令她动容。
宋雪意默念祈咒,试着以意念操纵游蛊,眉间的玄青珠射出一道碗口粗的绿芒,血丝缠在绿芒外缘,飞速地打圈环绕。
再看绿芒所到之处,被照到的游魂,先是被钉住一般停下动作,接着就被抛起来甩到禁制上滚落而下。
才操纵了不到二十个,自宋雪意眉间射出的绿芒上,血丝逐渐暗淡,绿芒威势也大减,将将能钉住游蛊驱使他们让路。
骆清幼眼见着宋雪意脸上血色迅速褪去,掏出一粒神还丹塞到她嘴里。
神还丹一入口,迅速缓解了宋雪意手脚发软的虚弱感,她也似乎找到了点操纵游蛊的门道,看来绿芒上的血丝,正是眉间笑在消耗她的真元之力。
方才意念过重,真元耗损过猛,于是她轻轻地意想,让血丝淡淡地环绕在绿芒上,驱使游魂一个个乖乖让路,拨开五十余个,终于撞上一个有人样的游蛊。
那游魂似乎能操纵其他游魂掩护自己似的,还未被眉间笑钉住的游魂纷纷挤上来,宋雪意颇耗费了些力气,才触到此游魂。
绿芒扳过游魂身子的刹那,宋雪意全身掉进冰窟窿似的一阵寒颤,游魂的记忆一如她自己的记忆,在她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
他眼睁睁看着全家老小,城中数千人被割喉,血喷如注,被剥皮取骨,乱藏于此。
逃得一劫的他欲报仇寻访拜师,却被神霄宗歹人骗去削成人彘,炼成蛊基,种下身蛊。
真元俱失,身蛊离体,他含恨爆体而亡。只剩下粉碎的残魂,却仍未逃过被扔进腐坟坡,以残魂所含怨毒之气,激发游魂相互吞噬,炼成魂蛊的命运。
身死余魂时他便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而那十里春风不及伊人笑的一幕却烙印在他的幽魂里。
庭院深许,桃花溶月下,那名娇滴滴的窈窕少女,笑盈盈地唤他,小少爷…
散乱的记忆碎片让宋雪意莫名悲伤,这张脸她方才看过的,却又完全不似一个人,若不是他记忆中闪现出骆清幼的身影,她断然不敢认的。
她也不知道这个吞噬了小少爷残魂的魂体,算不算是真正的小少爷,但她不想骆清幼苦等十余年,连个念想都得不到。
她轻轻对骆清幼道:“小少爷找到了。”
骆清幼闻言竟有些茫然,这些年了,她无时无刻不在希冀这一刻,却不知这一刻何时到来。
她眼前还是那片望不到边的夜幕,空无一人。
她轻轻一笑,朝虚空傻傻地喃喃道,“小少爷,瑾儿来接你了。怕我怪你不来看我,你就躲着不见我吗?我怎么舍得怪你呢?我,我就想看看你呀,你怎么不出来见…我…”话未完,骆清幼捂住嘴语不成声,脸上的笑瞬间碎成大滴眼珠,扑簌扑簌掉下来。
而此刻骆清幼口中的小少爷,面目狰狞若鬼,抗拒地反抗着宋雪意的控制,看都没看过骆清幼一眼。
没有比错过更轻易的事了。
眉间笑作用下,宋雪意看不清骆清幼的面目,也能感知她的又悲又喜,“师叔,你想把小少爷收留在何处?”
一声师叔让骆清幼收止住情伤,她吸吸鼻子,递给宋雪意一个四寸的水玉圆鼎。“这个是小少爷的。”
宋雪意接过,眉间笑下她看得见圆鼎周身蓝色灵气缓缓流泻,隐约间还有一股芳香扑面。
骆清幼又拿出之前装眉间笑的黑色小鼎,“这个可以供你收入百只游蛊灵。我破了劫杀局的瞬间,你就把他们分别收进来。”
说完,骆清幼水袖一扬,数十只花蝶箭矢般一闪而出,片刻间穿透地面,拽出两枚耀眼的黄红二色玉石。
砰地一声,禁制轰然破碎,宋雪意急忙以意念用力驱使众游魂,先将小少爷扯进圆鼎,又将游魂一一收入黑色小鼎。
而禁制一开,游蛊怎肯老实呆在原地,纷乱四散,好容易收入五十多只游蛊,宋雪意便头昏脚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