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吃晚饭，又经过这番剧烈运动，烛光感觉自己简直要饿晕过去了。他想念自己来找林雨眠之前点的那碗牛肉面。好不容易赶回建设路，烛光见老板坐在门口一闪一闪的路灯下，老远就喊道：“老板，我的牛肉面呢？”
只见老板缓缓起身，心中似有千斤负担。起初烛光没好意思多问，直到老板一声叹息伴随着手上的汤碗失手摔落在地，烛光终于问道：“老板，到底怎么了？有什么难处，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
行侠仗义，自是游侠本分。
然而老板轻叹一声，说：“有些事情，你帮不了我。还是算了吧。”
老板摆摆手，请烛光稍稍挪一个位置，以便他收拾碎片。对他遇到的困难，则只字不提。但越是这样，烛光心里越是不甘心，他追问道：“是不是对手太强大，你觉得我能力不足？”
老板摇头。
“那是不是你根本不知道对手在哪里，心中茫然？”
老板摇头。
“是箭已离弦，事情无法挽回？”
老板稍稍犹豫了一下，但随后还是摇头。
“那是你要面临艰难的选择，谁也不能帮你选？”
老板还是摇头，他说：“你的思路偏了。我的忧虑恰是因为我太清楚地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其实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唯一的一条路，从我们踏上江湖的那一刻起，就都注定了。”
烛光听他的感慨，虽然不是特别明白，却浑身莫名一颤。听一个陌生人说这些负能量，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烛光暗暗握紧了腰间的剑，却见老板只是思虑重重地扫了地上的碎片，左顾右盼地放下扫帚，又拿起抹布来擦拭泼洒在桌椅上的汤水。看得出老板心神不宁，且紧张过度；但周围似乎又看不出什么危险。
烛光忽然想起自己每次上台演讲前的紧张劲——老板现在的表现，不也正是做大事前的紧张吗？难道是他也要对自己不利？可是老板手上毕竟没有兵器。烛光轻轻松开了握剑的手，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他心想如果老板真用这块抹布变成一把剑刺死他，那他也认了。
老板紧握着抹布，对那边暗暗观察的烛光说：“天下有无数像我们这样的小店，有好吃的，也有不好吃的。我的手艺，只能算一般啊！你既然都去了中山公园，又何苦赶回建设路，认准我这一家吃呢？”
烛光觉得好笑，他原本只是觉得已经点了一碗面，若是不回来，倒叫老板无端挂心，说不定明天还传出“陆烛光疑在追杀中受伤点了牛肉面未回去吃”的消息。可现在听这意思，老板倒还不愿意接待他这个顾客咯？
老板也没有辩解，将拿着抹布的手向桌面伸去。烛光看老板连伸手擦桌子都如此慎重，不禁真的怀疑老板能把抹布变成一把剑。烛光看着桌面上泼洒的残汤剩水，到老板手上的抹布碰到桌面上的水渍时，烛光忽然心里一沉。
谁说抹布是重点了？你看那老旧的桌面上有很多裂痕，而就在老板要去擦拭的那片水渍处，延伸出了两道笔直（格外笔直）的裂痕，裂痕一端指向自己，而另一端，恰在老板落手的位置。
就在那一瞬间，老板把那两道裂痕之间的木板猛力推出。朝向烛光的那一头掉下两片木屑，于是变得尖锐。——这木板竟恰好成为一把锐利的木剑！
也不能说恰好，如果不是早有安排，怎么可能出手成剑呢？
江湖上了解木剑的人着实不多。木剑没有任何坚硬性可言，却有一个堪称阴险的特性，就是“断剑续刺”。如果有人要刺你一木剑，你习惯性地拿铁剑去挡，那你就会发现木剑并没有如你所想被你挡开，而是直接被砍断。剩下的大半截木头很可能依然锋利，它依然继续向前刺着，而你沉重的铁剑却很难马上回身再挡一剑。于是一把断了的木剑就这样刺穿你的胸腹——当然如果这一剑失败了，持木剑者基本上也就没有后来了。一剑上风、不问后来，这种气质不是普通游侠有勇气驾驭的，所以木剑的使用率一直提不起来。因为有这种特殊的用法，所以懂行的人也会把木剑叫做“一次性剑”。
此时如果烛光拔剑一砍，基本上基本上故事也就结束了。不巧的是烛光虽然也用过几次剑，却还没有养成那种一遇到攻击就拔剑的条件反射，看到一把木剑从桌面上滑向自己，烛光竟鬼使神差地放开自己的剑柄，用双手把木剑死死压在桌面上。
“咔嚓”一声，木剑折了，却没有全断。木剑的尖端从烛光的扣子上被硬压下来，毁了两颗扣子，最后在烛光小腹上留下一道小伤口。木剑就这样抵着烛光的身子，没有了下文。
老板苦笑一声，一下放松了下来。
零星的食客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疯狂地埋头吃饭。
烛光没有出剑还击。老板已经没有兵器了。
“你不想杀我，对不对？”烛光问道。
老板面色灰暗，点了支烟，走出店外，低头沉默。
“战争结束了，”老板说，“但这正是最可怕的事。”
烛光知道他这样的人见多识广，便也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听着。
“当年那场战争，流血漂杵，生灵涂炭，澎湃牺牲了十万人，也获得了一个‘血都’的称号。那真是史上最坏的时代呀！战争结束的时候，那时的人都以为最好的时代要来了，人们向上天祝颂着，展望美好的未来。果然，一开始，百业振兴，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可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当初对‘正轨’的美好想象也在慢慢破灭着。承平日久，天下只闻歌舞**之声，有钱人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有志青年发下豪言壮语，却东不见扶桑，北不见匈奴，太平天下，谁也做不了英雄。胸怀大志者，只能蜷缩于小窝，靠梦里的金戈铁马来消磨热血。生活是一台自动化的机器，按下启动键，一生的故事就都已经完成。空虚啊！仿佛一切都结束了，我们的生活中只剩下无边的寂寞。
“那段时间发展最盛的是娱乐业。从一开始的唱歌、跳舞，发展到后来的电影、网游那些顶尖娱乐工业，却怎么也追不上寂寞蔓延的速度。后来就有了血都娱乐，最初是几个热血青年，他们参考了上一代江湖的模样，重新搭建了一种被称为‘江湖2.0’的世界观，一开始只是网络空间中的带有幻想性质的江湖。可是人们很快就欲罢不能，直到有一天，这种规则体系终于得到了主流社会体系的接纳，在现实世界中也运转起来。
“你再也想象不出当时我们内心的震动了。那时我们接触的所有文艺作品都是关于剑、关于血、关于英雄，都是些只能从史书里找到的字眼。而现在，一个英雄的时代正在再生！当时我的朋友们很多都申请过注册成为游侠，但获得批准的只有我一个。那时我还激动来着，可后来才明白，江湖是一条不归路啊！”
说到这里，老板忽然顿住了，似有千愁万绪，难以言喻。空气突然安静。烛光等了一会儿，见老板似乎说不下去了，便接过话来，说：“在江湖上经历了很多，如今你又想归隐市井了。但造化弄人，你偏偏还是得不到安宁。对吗？”
老板回过神来，垂下拿烟的手，略带诧异地问道：“你怎么能看出我想归隐？”
烛光道：“主要看气质。”
昏黄的路灯一闪一闪，呼应着老板的气质。
烛光又问：“可你为什么要杀我？你要归隐，不想再插手江湖事，正好我也不想被你杀掉。我们的愿望是相同的，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老板苦笑，道：“你说呢？”
烛光说：“江湖追杀令——真有那么重要吗？”
老板虽不情愿却坚定地点点头。
“十道追杀令，就是所有江湖儿女给上一个时代的献祭，它是一种仪式，象征着‘最好的时代’结束了。从有江湖之日起就有这个自发的约定，是无论牺牲多少人，都要将这十道追杀令完成为止，不死不休。十道追杀令只能出自最强者，也只能瞄准最强者，算是不针对弱小。这是传说，是誓言，在所有游侠心里，它都是神圣的。——只是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了，很多人都以为传说只是传说而已了，第一道追杀令这时候才现身。”
听了老板的说法，烛光才算终于把追杀令的事搞清楚了。虽然老板刚才还对他下了杀手，可烛光心里觉得老板既然自己心里也纠结，那或许可以尝试给他提点建议，万一他会改变想法呢。烛光于是说：“按你的说法，追杀令固然影响巨大。但你既然已经厌倦了江湖，既然要退出，那为什么又要屈从于江湖的法则？你应该离开，真正的归隐，而不是貌似归隐、实则依然活在江湖的余威之下。这或许会遇到一些挑战，但这才是你想走的路……”
“错了，”老板打断说，“这样的话，不是会遇到‘一些’挑战，而是会背负整个江湖的唾骂和敌意！我本来只是想求清净，何苦再去挑起这些纷扰呢？”
“所以违背初衷杀一个不想杀的人，也许胜过杀一万个阻挡你的人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烛光质问道。
老板犹豫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而烛光也没有要接着往下说的意思。老板娘一个人在厨房进进出出，收拾碗筷，就像没看见他们一样。
最后，烛光又补刀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杀那一个不想杀的人，会比杀一万个阻挡你的人还要难？”
面也没有吃完，烛光很帅气地走了。
走出来的时候，烛光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昨晚那个安检员。而那一个眼神，在老板看来，就是对那句“比杀一万个阻挡你的人还要难”的最佳诠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