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包容着陆地山川,养育着踏足华夏的人们。每当海风和着夕阳的余温吹到人们的脸颊时,每当扬帆的船儿摇着丰收的铜铃归来时,岸上的气氛就会热闹起来。
叫卖海鲜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嘘寒问暖的声音,这样那样的都揉合起来,向大海诉说着心中的欣喜。
这是中国最东边的海岸,丹鲁省的东北半岛,有人叫这里丹东,也有人叫这里骆驼头,因为丹鲁省在地图上看着就像一个只扶在地上的骆驼。
海沙潺潺流过人们的脚踝,每一个踩在上面的人都是快乐的。而远处礁石上坐着的赤脚男孩,看上去却没那么快乐。
他叫石一冠,城尚一中的初三生,如果没有去年那件事发生的话,他现在也许已经在读高中了,也许已经离开这里往更繁华的省会逃离。
按理说,这个时间,初三的孩子们下了学都要回家闷头苦读准备几个月后的中考。石一冠却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这里坐很久,望着海浪奔涌的远方很久很久。他的眼光是那么犀利,都是要把太阳逼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才肯离开。
有时候,人是要被逼迫着成长。
石一冠聆听着耳边的海风递来的歌声,思绪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天。
“老石,今天出海了嘛?”海岸旁的公交车上,一位大叔问着另一位大叔。
“没了,已经教会徒弟,以后就不继续做了。”老石眯着眼抬头憨笑着回答。
“岁月催人老啊,想当年你们在海上拼命的岁月可是一去不复返了。”那个大叔也是笑着,拍了拍老石的肩膀。
老石只是像个弥勒佛一样笑,点点头。
两个人并着肩,扣着扶手,谁也没再说话。
老石,脑子里想着自己的儿子,他知道现在儿子肯定坐在一块礁石上发呆着,他多想让这个家庭像当年那么美好幸福。
但是,人生总是喜欢捉弄你的平凡。
老石跟朋友摆摆手,下了公车。现在的他也笑不起来,只能拖着自己几十年漂泊在海浪上的腿走向没了烛光的家。
时光向前倒退,回到将近一年前的一个会议,那时老石虽已年近半百,海风摧残过的容颜已经沟壑纵横,但多年来在海上的锤炼的他,展现出来的气场还是那么咄咄逼人。
老石安静地坐在水手协会会议大厅的会长座位的对面,会场也是坐满了人,唯独会长的位置还是空着。
“已经过了集合的时间,他怎么还不来。”一位也是年纪大一些的水手耐不住性子,发起牢骚。
“老会长毕竟要退了,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召集大家了,麻烦还是多担待,稍等片刻。”会长座位右侧的一位年轻人正襟危坐,字字铿锵有力,一句话好像又把即将喧哗的气氛又压制住了。
“无非是要推选新任会长,下一道命令就是了,大家对这事也是心知肚明,用不着这么浪费时间。”老石旁边的一位水手点了一根烟,悠悠地说。
这个人是多年来跟老石出海的副手,可以说是老石的心腹,在老一辈水手中也算是有威信的人,人送外号刀哥,因为他总是别着一把蒙古弯刀,传说那是他当年当兵从边境带回来的。
刀哥接着说:“大家心里也都有了心目中的新会长。老头子这么多年没什么作为,倒是搞一些形式主义的事比别人来的得心应手。”
老头子指的就是老会长陈志。
那位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眼光锐利地盯住刀哥,声音的力度又加了些许,说:“刀哥,我知道大家都很尊重您,您跟石哥这么多年驰骋海域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但是老会长始终是我们的领导人,你这么不尊重他,也就是对协会和睦共处互相尊重的宗旨的亵渎。你说大家心里有了新会长的人选,我也承认,石哥这么多年为大家的奉献大家都看在眼里,如果石哥接任的确没人会有异议。但是,协会的规定是铁打的,新任会长就是要前任会长钦点,不参与其他的人的意见,所以我们还是要等老会长来公布他心里的人选,我希望您可以静静地等待,给予他人一份尊重。”
这人的一篇述论把道理讲的是通彻见底,每个人的心里听完这句话都对这人心里敬畏三分。
刀哥听了他这番话心里是七分怒火三分惭愧,恨不得上去就给他一个耳光,碍于面子只能继续回嘴:“你个年不过三十的黄毛小儿竟然跟我这么说话,是不是你给老会长送了好处,才让你有这么大的信心来扳倒我们这辈人打下来的江山。”
年轻人一拍桌子,喝道:“我敬你是长辈,但别在这里血口喷人!”
老石看着这一切,依旧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
但这一切却又跟他有关。
老石十八岁那年被父亲带到了老会长跟前,老会长一眼就看出老石是个掌舵的好胚子,还没等石一冠的爷爷开口,就把老石收作弟子。
往后的日子里,老石跟老会长便是形影不离地学习怎么做一个优秀的水手。
时间慢慢地走,岁月蹿得却非常快,老石到了壮年,老会长却发鬓渐白。
本来和谐的师徒俩,却在石一冠出生那年产生了分歧。老石觉得协会需要改革,需要向西方与欧洲学习管理与经营,但是老会长却觉得目前协会仍然不成熟需要继续成长不能生搬硬套,最后几次争吵之后,关系彻底的破裂。之间刀哥在老石身旁也是为了自己的发展一直在说老会长看不起老石,也暗地组织水手扳倒老会长下台。
就在这样紧张的日子,协会又撑了十多年,这十多年,老石的性格也开始改变,从前的意气风发变得愤世嫉俗,在外面老石总表现的安然自若,但他的内心世界却越来越紧张,像是有人在他心里打架。这样的情绪,每当他回到家里就会蔓延到脸上,妻子看着老石日益憔悴,心痛的副作用开始作祟。
事态终于演变到了更新换代的一天,老石内心是激动的,表情是冷漠的,他要展现自己的王者风范,在他心里,他已经是新任的会长。
就在那个年轻人拍完桌子的一瞬间,一位老者,走进了会议室。
“小高啊,什么事要弄的自己那么激动。”那是陈志,他动作缓慢却带有力道地把门关上,转身蹒跚到自己的座位上,个头不高的他坐下跟站着看上去区别不大,他轻轻地挥挥手示意姓高的年轻人坐下。
“高尚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心态平和,学着平衡自己的理智跟冲动。”陈志笑着说,一脸的皱纹在他笑的一瞬间全都被拉平了。
“知道了,陈叔。”高尚坐了了下来,平息了心情。
刀哥见到陈志会长来了,也不再敢继续说什么,他偷偷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老石,自己也变得老实了许多。
“这次教大家来,目的也没有别的,就是告诉各位一声我要退休了,”陈志操着一口当地口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以后大家就听高尚的吧,他就是新会长了。”说完,就起身准备走。
大家一听,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了惊愕的表情,在这之前每个人都觉得新会长就是得到陈志言传身教的老石,没人会想到一个才参加水手协会的初生牛犊能接任这个位置。
刀哥听了这句话又看了老石一眼,依旧面无表情。
还没等别人说话,高尚站起来一把拉住了陈志,说道:“陈叔这么做不符合情理啊!石大哥他……”还没等他说完,陈志就打断他。
“你这个臭小子先把手拿下去!”陈志口吻严厉起来,吓得高尚赶紧收了手,鞠躬道了歉。
“我既然让你接任依然有我的理由,大家不会有意见的,以后如果没人听你的就把他们全都开除,司法程序我都办理了,以后怎么管理都看你自己了。”说完,陈志就离开了,没人再阻拦他,大家害怕自己丢了饭碗,也只能承认这个年轻的会长。
老石依旧没有说话。
之后,高尚讲解了自己的管理概论,约定了下次会议的时间,大家也就散了。刀哥走之前拍了拍老石的肩膀,老石却依旧在那里坐着。
老石在那里坐了很久,久到已经到了另一个季节。
海边的冬天,总是要下很厚的雪,当石一冠上完自习回来的时候,发现老石已经躺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家里乱七八糟,桌子上地上铺满了各种零碎的东西,石一冠很慌张的走进了里屋,发现妈妈蹲在墙角默默地哭泣,石一冠那天感觉到了心碎,他慢慢走过去跪下,紧紧地抱住了妈妈。
这个女人在这座镇上是公认的美人胚子,当年嫁给老石被人称作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做了母亲以后,把家里每天都打扫的一尘不染,街坊们都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好媳妇。
老石总喜欢紧紧地扣着妻子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幸福跟大家讲述自己的幸运。
而幸福的破碎总是来的让人措手不及,那件事之后,水手协会由内而外的改革,老一辈的水手都从前线调了下来,刀哥自作主张的把曾经运营的航线卖了一笔钱离开了这座城市,高尚为了弥补老石几次登门拜访请老石出山为新人们指引道路,但每次来都吃了闭门羹,而老石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每天都喝的酩酊大醉,像自古而来每一个失意的人一样迷失了自己,尤其是他这么骄傲的人,这样的打击在他这个岁数着实无法接受。
喝醉了的老石就要发作自己内心的痛苦,他抢夺妻子手里的东西砸在地上,把妻子养了很久的花砸的粉碎,偶尔还会怒吼。女人也是脆弱的,看着当年那么坚强那么温柔的老石变成这副模样,本来想坚持的她,渐渐的在忧郁跟悲伤之中迷失。
那是一个刚下过雪的夜晚,冬日的夜空星斗弥漫,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望着星空,眼角好像划过一丝灿烂。
“妈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吗?”石一冠走了过来,给妈妈披上了一件大衣。
“过来坐。”妈妈擦了擦眼角,叫石一冠坐在自己旁边。
妈妈抬起胳膊,用纤细的手指指向星空说:“你看那里。那里以前总有两颗星星的,你爸爸总喜欢搂着我坐在这里看着他们,说那就是我们俩永远不分开。”
石一冠顺着妈妈的手指望过去,看到的却只有一颗略微暗淡的星星。
“现在那只有一颗了。”妈妈说着,竟然哭了起来,抽泣声像被什么撕碎了心,“你爸爸他迷路了……不在那里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那一夜很漫长,好像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来一样。
之后石一冠对妈妈的记忆却只有眼泪跟美好却被尘封的童话故事。
太阳终于被石一冠的眼光逼下了山,月亮的光芒为大地披上了灰色的外衣,也在大海上割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石一冠望着涨潮的海岸,叹了一口气,好像想起了母亲,也好像什么也没有记起。他坐上了回家的公车,家的距离并不远,但在他心里,却隔着十万八千里。
“一冠回来了,看看爸爸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老石看到儿子回来了,套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握着布子反复擦拭着,脸上的笑容略显勉强,但对儿子的爱还是洋溢着。
这个男人从前可是不会做饭的,不光如此,现在的家里倒是被这个戒了酒的男人收拾得很好。
“我不饿,学习去了。”石一冠摔上房间的门。
桌子上饭菜热气慢慢的散去,却不见有人动一下筷子,烟灰缸里的烟把越堆越多,老石望着那颗孤单的星星,心里反复地问着自己。
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过着,没有变化。终于,石一冠接到了来自省会名牌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他无所谓一样地交给了老石。
老石这次是真的高兴,像重新拾起了当年的骄傲,给每一个老哥们都通了电话分享自己的喜悦,最后,也给刀去了一条简讯。
老石把录取通知书做成相框放在了妻子遗像的旁边。曾经他遇见多大的风雨都不曾落泪,海上初遇暴风雨翻了船受了伤没有哭过,自己在海上捞起父亲的尸首的时候也没哭过,而自从妻子离开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流眼泪变得越来越容易。
老石哽咽地说:“亲爱的,你看,咱儿子还是像我一样那么争气……你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都怪我……”
石一冠躲在门后面,听着爸爸的话,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夏天,就像穿着肚兜的娃娃,爱挺着鼓鼓的小肚子舔着酸甜的冰糕穿梭在人群之中,它纯真的脸庞就是红彤彤的太阳。
石一冠跟父亲的关系渐渐地也有了改善,开始偶尔跟老石交流,也会乖乖地坐在餐桌上了。
而老石,彻底告别大海之后,在自己家的后院搭了一个棚子卖一些盆栽。妻子以前最喜欢的就是养花了。有时候老石会在院子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淡蓝色毛衣跟咖啡色裙子,轻巧地弯着腰修剪着花儿,但是每当老石想过去拥抱那个背影的时候,才会发觉自己又是南柯一梦。
那天父子俩坐在餐桌上吃饭,突然听到广播里播报了一条简讯:“据地质专家考察,有丹东之东,中国天涯之称的丹东最东岸的悬崖奇观崖角在几个月之后会因为地质突变将崩塌,固我市将于三日后对崖角周围进行封锁……”
“一冠,你还记得那里吧。”老石听到一半,夹了一块肉,说到。
“记得,妈妈最喜欢提起的事了。”一冠说。
“老爹我当年从崖角跳下去,掉到海里那瞬间感觉人当时就没了。”老石一提起当年第一次带船出海的时候就有点激动,把筷子放下点了一根烟,继续说,“我喝了几口水,打了个挺就游了上来,我当时都听见你妈妈在叫我,然后我就拼命地游,游到船上,从那以后你爸爸我就算是条入海龙了。”
石一冠一听爸爸这么夸自己,还说自己是入海龙,一口米饭差点喷出来,然后捂了捂嘴,无奈地笑了笑。
“你小子笑什么。”老石看着儿子,说,“你不准备去看看那里吗,这么多年你也没去过,那里马上就没有了。”
“不去。”石一冠说。
海边夏天的晚上还是比较凉爽的,夜空很低,伸手好像可以抓到月亮。
外头安静了,石一冠还没睡,他偷偷地打开房门,觉得老石也应该睡得很熟了,悄然无声地推开家门,骑着单车奔驰而去。
迎着风,他向着崖角的方向骑去。
崖角,凌驾于大海之上的悬崖,像蹲踞在汪洋母亲怀抱的巨人,标志着波涛的不朽,也象征着自然无穷的魅力。
当石一冠寻着月光的指引靠近了崖角,远处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远远的望着,那个背影,即便只是趁着不太浓郁的月光,也认出了那就是自己的父亲。
他停下车子,没有走过去。
“大海啊!”
那是一声响彻整个海岸线的呼喊,老石面朝着大海,声音瞬间在海风与浪花之间打散,像孩子对母亲真挚地倾诉,也像梦想在多年之后绽放时迸发的交响。
“大——海,你——他——妈——带——走的!”老石还在呼喊着,“还——给——我,好吗——”
多少年,最初的赤子之心,最爱的人的灵魂都被大海夺走,石一冠明白爸爸的心意,石一冠笑了,是为了爸爸内心释怀而高兴,也是对未来憧憬的高兴,他骑上车子,静静地离开。
只留下,沧桑的梦在夜空汹涌之中,回响。
人生,每一年都是一生,每一年都是青春,而这一年,老石放下自己骄傲的青春,石一冠拾起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