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秋天。
这天早上，我和赵力铁在车间门口扫地。
不一会，李主任来了，我们便向他问了个早。
李主任便对我们说：“厂里又在搞试点改革，听说这次搞的是公有私营。新调来的厂长说了，他经营这个厂，为了方便管理，我们必须要和厂里签合同制工人的合同，期限暂定三年，还有……”
李主任想了想继续说：“赵力铁到我这开会。”
李主任说完话，没有和往常一样站在车间门口，而是直接去办公室。
这天由于下雨，我的地摊便没法摆，于是我们便在宿舍里喝起啤酒来。
第一杯啤酒才喝了一口，我便忍不住问：“你说这个公有私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让集体的工厂给某个私人经营？”
赵力铁过了一会，说：“我也不大清楚，但这次改革的目的是打破铁饭碗。”
“为了打破铁饭碗，也不能把大家的工厂给某个私人去经营。”
“我想，我们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大概是我们厂半死不活，搞这种改革来提高领导的工作积极性，让工人先有一个工作的机会，不能总是放假。我们厂现在这种情况，不搞改革，也没什么希望，既然叫试点改革，不试怎么会知道行不行？”
“工人的心理上肯定不能接受，李主任虽然没说，但行动就表现出来，他今天早上就没有站在车间门口。”
“你说的没错，那是他早上还没看到文件，怕厂里效益好了，钱给新厂长挣走，工人照样过苦日子。”
“就是这个道理。”我说完便猛喝了一大口啤酒。
“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厂里效益好了，新厂长拿盈利的一成。如果他经营得特别好，可以拿两成。要是改革后，还和现在一样，他一分钱也别想拿，但我们的福利待遇不变。”
“这样还算合理，想不到领导们也在为我们想办法。”
“这个对你并不是好事？”
“为什么？”
“杜刚和刘勇很快就要上班，但邹倩回来上班就难了，因为她在外面上班，厂里不需要付给他基本工资，现在厂里是私人经营，从节约成本考虑，应该会先安排放假的工人先上班。”
我听完赵力铁的话，没再说话，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气喝下。
放假的工人陆续地来厂报到，一个月没到，便有一半的工人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这一天上午，李主任让赵力铁召集大家签合同。
大家看完后，知道要打破铁饭碗，便开始报怨起来。
杜刚情绪最激动，他气愤地说：“我拿了4000元买的大集体身份，一下子变成了合同制工人，厂里这样做，不是在坑人吗？”
刘勇也跟着说：“杜刚说的对，厂里明明就是在欺骗我们。”
大家就这样说着、骂着、抱怨着，面前的合同没有一个人去签。
这时赵力铁把我拉到外面说：“我想带头把合同签了，你看怎么样？”
我有些吃惊，便说：“你怎么变糊涂了，现在大家都在生气，你首先把合同签了，大家的矛头都会指向你，你以后的工作还要不要做？赶紧收回你的话，找李主任商量。”
赵力铁抓了一下脑袋说：“对，还是让李主任想办法？”
第二天。
李主任召集了党员和表现不错的工人开会。
大家落坐后，李主任便说：“我对这件事也不能理解，但我们的工作还是要做，靠我们车间的工人抗拒改革试点政策，吃亏的肯定是我们，大家对这件事不理解也很正常。但这件事必须解决，我实在没有好办法，所以召集各位出点好的建议，大家尽管说，说错了没关系。”
话音刚落，赵力铁便说：“李主任，我看这件事比较难办，这是损害大家切身利益的事，大家的思想一时是转变不了的。”
李主任瞪了他一眼说：“不难办，还召集大家来商量吗？你脑子不行，快别说了。”
会场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大家互相注视着，都没有好办法。
李主任的目光突然移到了我的身上，我顿时便知道不妙，但我还是故作不知地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抽着。
“陈浩，听赵力铁说，你读的书多，办法也多，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李主任还是忍不住地说道。
我犹豫半天说：“首先允许我向大家道歉。”
李主任连忙说：“你不要谦虚，厂里到了这种地步，道歉的应该是我们领导，与你没有关系。如果你怕大家恨你才不愿意说，那你就错了，只要你仔细想一想，即使你不说，别人还会跟我说的，希望你千……万不要有思想顾虑。”
我听到李主任把千万两个字故意拉长声音时，心里便哆嗦。
我再次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烟，半天才点上，然后猛吸了一口说：“让大家签合同用堵的方法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建议李主任首先向大家说明签合同是自愿的，厂里只是鼓励大家签，并不强求，然后用各个击破的方法，再编造一些谣言慢慢地来，等合同签到一半的时候，大家便有了从众心理，毕竟工人是弱势群体，害怕自己不签合同对自己将来的工作有影响，到那时大家便会抢着签。”
我的话刚说完，李主任紧张的面容便放松了下来，但没有丝毫激动的表情，而是很平静地问道：“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我只是抽着烟，没有再说话。
这时车间副主任老徐笑着说：“陈浩的意思我明白，我们应该这样做，第一：明天李主任向大家说明签合同是自愿的。第二：让我们今天在坐的人签两份合同，一份交上去，另一份张帖在黑板报上。第三：等我们合同张帖几天后，再召集工作岗位稍好的工人开会，跟他们说，现在是私人经营，工作岗位不是固定的，随时都有更换的可能，然后拿出合同让他们自愿签。第四：散布谣言说，现在是私人经营，不签合同，有长期放假在家的可能。”
徐主任刚说完，坐在徐主任身边的几个人便异口同声地喊道：“徐主任说的办法好！徐主任说的办法好！”
在这几个人带头鼓掌下，掌声渐渐得热烈了起来。
我的心情糟透了，会刚开完，我便独自向卫生间走去。
不一会，赵力铁的脚步声跟了过来，我便故意加快了脚步，刚走进卫生间，赵力铁便跑过来说：“今天你为什么只说一半话，让徐主任捡了便宜。”
我没回答，只是生气地反问道：“你凭什么透露我的底细给李主任？”
赵力铁不解地问：“我只是在他面前夸赞你几句，难道这也有错？”
我用拳头打了他一下，说：“你真笨，我怎么说你呢？我被李主任用来做棋子，你竟然一直不明白，我来告诉你，今天开会，我说的话对我很不利，因为损害大家的利益，大家背后肯定会骂我的。不过还好，骂名的接力棒徐主任抢过去了。”
赵力铁听后便明白了，于是愧疚地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我愤怒地说：“我看你不是一般的笨，李主任和我都明白，就你不明白。李主任这个老滑头，遇到了一个火坑就不动了，让我替他跳。还有徐主任和他的死党，我在会上说话时，看我的眼神里都隐藏着利器。”
赵力铁听完便睁大眼睛发着愣。
我说出这气话，心里感觉舒服一些。
我调整了一下心态，平静地说：“你知道李主任为什么请我们这些人开会吗？我想，他也是读书人，稍微动点脑子就会想出办法，他这样做，分明就是让我做牺牲品。”
“他为什么会想到你？”赵力铁感兴趣地问道。
我哭笑不得地说：“这就是我生你气的原因，你把我的底细全透露了。我想，李主任早就深思熟虑过。这个车间里面除了我和他，没有第三个人能想出这种办法。他这样做，分明是有预谋，他开会时，用暗语让我替他跳火坑？我心里会舒服吗？他这样做，纯粹是不想破坏他的好人形象，简单地说，就是让他以后的工作好做。”
赵力铁接着问：“既然你知道是火坑，为什么还要跳？”
我叹口气说：“我有别的选择吗？屈文博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我不同意，以后就会遇到麻烦。”
赵力铁听完不解地问：“你己经说了不该说的话，为什么不一口气说完，留给徐主任一个渔翁得利的机会。”
我看着他解释道：“这个你就不懂了？你肯定没有察觉徐主任脸上不高兴的表情，我的锋芒现在还不能露，故意留个机会给他。我才替李主任背起骂名，然后说一半话，诱他来说，徐主任不就在不知不觉中背起骂名，反正只考虑前途，不在乎骂名，再说我送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会高兴，以后就不会在背后陷害我。”
赵力铁听完后，便默默地离开了。
半个月过去了，签合同的风波平息了，大家也陆续签了合同。
这天我刚上班，便被李主任请到办公室。
我刚进去。李主任便笑咪咪地迎了过来，抢着替我关门，说：“陈浩，别客气，随便坐。”
我也没客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李主任关好门后，便为我泡了一杯好茶，递了一支烟给我说：“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接过烟说：“说实话，我还是有点生气。”
李主任坐下后喝了口茶说：“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坏，本来这个消息不准备透露给你，但看你不会向外人说，告诉你也无防，其实我们签的合同，只是放在厂部办公室，档案袋里的身份没有变，这次签合同只是为了提高大家积极性，产生危机感，没有其它的目的，不过你记好，消息不能透露，包括赵力铁。”
我听完后，心情轻松了不少，于是我便点了头。
李主任继续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徐主任在签合同的工作中有功劳，他被升为车间主任，调到别的车间工作，现在副主任的位置空缺，我便在厂长面前推荐你，他己经同意，就等你的回复。”
我听后，感觉李主任管理—个车间也不容易，虽然我对他的这种做法并不赞成，但我也知道，李主任费尽心思地留着这张情义牌，也是为了工作，于是我便表示了感谢。
他对我地提拔，我没有急着答复，只是让他给我考虑两天，他高兴地应允了。
由于邹倩还在绍兴上班，这天晚上，我便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对她的思念越发地浓烈，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放假工人回厂报到的喜悦画面，这种画面没有给我带来欢乐，反而增添了思念，心里顿时便感到了一阵阵地刺痛。
我很想找李主任帮忙把邹倩从绍兴调回来，但考虑很久，都觉得不妥。
我对车间副主任的职务并不在意，心想，如果我向领导说了邹倩调动工作的事，副主任的位置肯定落空，不行，不管结局如何，我一定要让邹倩回来，我就这样，在反复思考中渡过一夜。
第三天上午，我准时地来到李主任的办公室。他让我坐下后，依旧给我泡茶递烟。
我礼貌地向他问了好。
李主任忙完后，便坐在椅子上说：“陈浩，这次机会难得，也是你人生的重要一步，希望你考虑清楚再说。”
我吸了一口烟说：“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器重，我以后会按你的要求努力工作，但我有一件私事求你帮忙，就是……”我说到这里便犹豫了。
李主任把手中的烟吸了一口说：“陈浩，有困难说出来，我来帮你想办法，你不要藏在心里。”
我鼓足勇气说：“我的女朋友邹倩报名参加了厂里安排的劳务输出，现在她在绍兴上班，我想求你在新厂长面前帮我说句话，好让她回来上班。”
李主任听完，便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着步，许久才说：“陈浩，说实话，这事难办，新厂长刚调来，我对他也不太了解，但他的有件事我知道，他原来也是草根，只有小学文化，后来通过自考拿到了专科毕业证，由于他事业心强，做事认真，爬得便快。但反对儿女情长，他的老婆终于忍受不了，和他离婚了，你现在让我求他帮你这个忙，你要考虑清楚，可能事情没办成，还毁了你的前途，希望你反复思考后，再来做决定。”
我平静地说：“我知道，但我崇尚爱情。”
李主任摇了摇头说：“年轻人，可惜，这次的机会多难得，但人各有志，我会尽量为你办好这件事。”
第二天。
我在车间门口遇见了李主任。他便对我说：“这次厂里签合同，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但你的事，很遗憾，没有办好，新厂长说了，认为我这次推荐的副主任人选有问题，年轻不说，还儿女情长，这样的人无大用。但他说，他也不能不感谢你，让你想办法给邹倩搞一个疾病证明，如果不这样话，他的工作也难做，只要别的工人知道有人调回来，就会吵闹。但他否决了你做副主任的职务，让你在下面再磨炼几年。”
“是不是找厂长办这事要难办些，找人事部门办要好办点。”我想了想问道。
李主任叹气说：“你说的也许对，很多事上面的人不知道，下面的人办了也就办了，最多挨一顿骂也就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