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初夏。
我在单身寝舍里挂蚊帐，因为是刚来上第一天班，又第一次离开父母出远门，心中不免有些心酸，有落泪的感觉。
可忙碌了一个小时，我还是无法挂起蚊帐。
我看着雪白的墙，踩在黑色的水泥地上，望着三角形的房顶发着呆。
这间二十平米的房间有三张双层床，可以住六人，但暂时只住了我一人，在这里没有我熟悉的人，也就没有可以商量的人。
我穿着一双解放鞋站在房里继续发着愣，想着自己以后不用弯腰插秧、割稻，心中有种莫名的喜悦。
我必须要在这里坚持下去，我提醒着自己。
可蚊帐怎么挂呢？这让我又有些犯难。
“嗡嗡！”耳边响起了蚊子的声音。
这时，我走到铁窗旁向外张望时，才知道太阳已经落山。
应该买点吃的回来，我这样想着，于是我便匆忙地赶往单位食堂。
“你有没有带饭盒？”食堂女厨师问道。
“没有。”
刚一说完我便觉得窘，怎么搞得，连吃饭带饭盒都不会。
这时女厨师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异样，似乎在说，你用手捧饭吗？
“不好意思，我刚来上班第一天。”我连忙补充了一句。
“那就两个馒头，四两饭票。”
我尴尬地掏出饭票，找零后拿着馒头便准备离开。
这时一个悦耳的女孩声音响起。
“阿姨，给我来三两米饭，一份四角的青椒炒肉丝。”
我回过头，便看见一个和我年龄相近的女孩站在身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我相视着。
只两秒，我们便红着脸羞涩地移开了目光。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竟然想着如何快点离开，但想想自己的蚊帐还没有挂起来，便有意慢慢地走在她的前面，但女孩见我走得慢，也随着慢了下来。
我便停下了脚步，转回身看着女孩吞吞吐吐地说：“你好！我……我是刚来上班的，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我不会挂蚊帐，又没有熟悉的人，已经一个多少时了。”后面的声音小得好像只有我自己听到，说完我便用一种无助的眼光看着她。
女孩的头低得更低了，乌黑的长发便盖住了半边脸，右手拿着的饭盒便不自在地又放入左手，小声地说：“你住几号宿舍，等我吃完饭帮你，好吗？”
“好！谢谢！10号，路边第一间。”我说完便加快了脚步，羞涩地走回了寝室。
天渐渐得黑了，我不免又担忧起来。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我连忙拉开门让女孩进来，其实我候在门旁一直没离开。
“我吃饭较慢，你等急了没有？”女孩道。
“没有。”我边摇头边害羞地向床走去。
女孩跟过来很快地挂好了蚊帐，问道：“有没有蚊帐钩子？”
我便打开了行李箱把蚊帐钩子递给她。
女孩虽接过蚊帐钩子，但目光却落在箱中的书。
“什么好书，能让我看吗？”
“唉！亲戚家借的，都是四大名著，我文化程度低，看起来也比较吃力，你要是喜欢，拿去看好了，不用客气。”
“这样啊！不过我下班后也没事，我试试。”她说完便在箱中随便拿了一本，向门口走去。
我连忙快走了几步，拉开了门。
“谢谢你！你叫……”
“邹倩，你呢？”
“陈浩，再见！”
三年后初夏的一天上午，我斜躺在床上抽着烟，脑中还余留着昨晚麻将战局的画面，想着每张牌打得是否正确。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你好！请问是谁呀？”我很有礼貌地说道。
门外一个悦耳的女孩声音传了进来：“你好！能不能开一下门，我的被单掉在你们窗台上面了。”
“来啦！”我感觉到声音有点熟悉，便迅速地穿好长裤拉开了门。
“邹倩，你怎么在这？”
“我刚从小厂调过来，那边基本上停产了。”
“原来这样。”
“你调过来挺久了吧！”
“快两年了。”
我们边说边走进了房间。
邹倩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下变得更大。
“这里面真乱，记得以前你可不是这样。这烟头，天啊！几条烟才能抽这么多吧！麻将还在桌上。”
我连忙拿了件衬衫穿上。
“我帮你去拿吧！这里不好过去。”
“还是喜欢看书？”邹倩边说边拿起了一本。
“麻将书。”
她继续拿另外两本，都一样，麻将书。
我连忙收起书。
“记得三年前你帮我挂蚊帐，那时小，想感谢你却没勇气。这不我们好不容易再见面，就一道去吃顿便饭。”说完我也不等她回答，就向楼下走去。
“我在楼梯的出口处等你。”我边走边说着。
二十分钟后，我们便来到了宿舍附近的小饭馆。
我便大声地说：“老奶奶，麻烦你老人家帮我炒几个菜。”
老奶奶从厨房那慢跑了过来。
“好的。”
说完打量了邹倩一番，才回过头喊了一句。
“老头子，别磨蹭了，来顾客啦。”
老奶奶说完便回厨房忙乎去了，我和邹倩没有多停留，便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
“陈浩，想不到你的变化这么大。”
“说得没错，我也知道。”
“那为何还要赌呢？”
“环境的影响。”
“歪理。”
“不是歪理，是事实。”
“我不相信。”
“我刚调来时，后勤科的那位领导说寝室已住满，让我自己想办法，等有时再通知我。”
“那你呢？在外面找到住的没有？”
“没有，我哪有钱租房，只得求他说我困难。”
“他怎么说？”
“还不错，安排我去只住了一个人的寝舍。”
“那不挺好？”
“我也是这么想，但一打开寝室的门，便傻眼了。”
“为什么？”
“里面不是一人，是一家三口。”
“怎么会这样？”
“我也是这么认为，便跑回去和他说理。”
“他怎么说？”
“没空的，寝室确实住满，他不仅这么说，还拿出表格让我看。”
邹倩笑了笑。
“就是，这样缠法哪行，怨不得领导耍你。”
“也不是，我看了一下表格，又看见一间，也是一个人住。”
“这间啊，我看不只住一家三口，是五口。”
“不是。”
“真的住一人？”
“真的。”
“骗人？”
“没骗人，只不过领导说，这间没有人能撑过三天。”
“说《西游记》呢？”
“不是。”
“那又为何？”
“赌博的人太多，无法休息。”
“你答应了？”
“我哪有办法，只能答应。”
“那你怎么看书？”
“谁说不是呢？看书根本看不下去。”
“后来呢？”
“我就变成现在这样啦！”
“那你也不能看麻将书？”
“既然书摊上有卖的，我就可以买来看，我本来就没钱，看看书也能学点技巧，比如2条、5条、8条、出5条有30张牌抓到听牌，出2条……”
“行了，别说了。”邹倩说完便露出不易察觉的不悦。
这时菜端上来了，我看了一眼邹倩。
“喝点什么？”
“饮料。”
为了讨好邹倩，我没话找话。
“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73年出生，比我小一岁，属牛吧！”
“属鼠，72年，我们同龄。”
“同龄，属鼠。”我口中说着，头脑却在思考。过了一会，我笑着说：“原来我们走在一起，一前一后才能看到两寸光，手拉手并排走才看到一寸光，相书上说我们可不能在一起过日子，过不到头的。只有属牛、虎、龙等才配，看来你只有玩姐弟恋了，我只要找个属牛的就是绝配，并且男才女貌。”
邹倩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的假的，你看你看的都是什么书，你刚进厂时和现在可不一样，你脑子里有点健康的东西好不好？”
我强忍着笑。
“放心，我是唯物主义者，唯心的东西，我只是无聊的时候娱乐一下。”
不知不觉中便过去了半个小时。也许是兴奋，我的话变得特别多。邹倩自然是笑个不停。
这时。
老奶奶端着汤碗走了过来。
“小伙子，你女朋友真漂亮，来，我给你们送个汤，菜都凉了，我去给你们热一热？”
“老奶奶，你送的汤，我就谢谢啦！菜就不用热了，夏天菜凉点，没事。”我说完看了看杯中的啤酒，然后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迟疑片刻，还是洋装地问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女朋友？”
老奶奶微微一笑。
“别骗我了，我虽老了，可是我并不糊涂，你们平时来吃饭，四五个人才炒一个咸菜大肠，今天你炒了这么多，怎么解释？”
老奶奶说完便不在理我，而是把目光移向邹倩。
“姑娘真有眼光，这小伙子不仅又高又帅，心地还很善良，就是工作单位差点，依我看，这并不太重要，女人嘛！找人是找依靠，心地善良就行。”
邹倩把头低了低，前倾的长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老奶奶继续说：“我记得有一次我炒菜没注意，菜里面有只苍蝇，别人都很吵闹。只有他很平静，我说这个菜免费，但他硬是不同意，非要我收下菜钱。”老奶奶说完便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邹倩慢慢地抬起头，用手把脸上的几缕长发向耳边理了理。
我看着她微红的脸。
“其实这件事并不全是她的错，她毕竟岁数大，视力不好，苍蝇和咸菜也都是黑色的。”
邹倩没说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顿时我便不再说了，不一会，我们便各自回了寝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