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为何物
在一灯大师邀请下,龙木,杨过,周伯通,瑛姑等五人叙讲武林趣事通霄达旦,大家天微亮才各自休息了片刻,早早就送着龙木和杨过到了河口,租了小舟,眼送他们俩顺流绕山前往绝情谷。
此时的绝情谷已非昔日之貌,两人信步走去,不时惊起一阵鸟散,地上绿草横生,昔日之道路也长满荆棘,两人均拔出腰间利剑,一路斩荆进去。
许久,杨过与龙木抵达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一年有余。此时绝情谷中人烟绝踪,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就算没给裘千尺一把大火烧去了的,也早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虽每次均徒然苦候,废然而去,但每次一来,总是与约期近了几年。
但见荆草莽莽,空山寂寂,仍毫无有人到过的迹象,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梁,抚着石壁上小龙女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划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他轻轻的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如今听得龙木言说龙儿就在谷底,早已深信不疑,此刻再临旧地,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系双树而睡。次日两人在谷中到处劈砍树皮,杨过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已不再重生,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开得云荼灿烂,如火如锦,于是与龙木劈砍完树皮后,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龙木知道他思妻情切,不忍打扰,独个儿结绑树皮,连成长绳,直下谷底。神雕飞入谷底寻探长绳是否够底,待听神雕长啸示报,龙木欣然将长绳结绑树干,说道:“杨大哥,我们现在就下去吧。”说完纵身跃下,杨过收拾心情,倒吸口气,跟着一跃而下。
顺绳而下,两人很快到了谷底。杨过待至谷底,但见一大深潭,观看潭边情景,一瞥之间,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墓中驯养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近巢旁察看,只见蜂巢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迹,喜道:“龙兄弟,是龙儿,没错,是龙儿,龙儿没死。”
说完定了定神,心想:“遮莫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绕着寒潭而行,察看一遍,见四下削壁环列,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处,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又怎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几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全无异状,凝神察看,发见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为人剥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块排列整齐,实非天然,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处住过,但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求你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始终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下,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死了,也当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对,潭底。”想到此处,一跃而起。
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龙兄弟,你且在此等候。”说完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内功深湛,虽不畏寒,但深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气息渐促,于是回上潭边,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龙木见他沉而又起,正欲阻止,却见他咚而又下。
这一次杨过手抱大石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已身处地底暗涌潜流之中,光亮处果然是一洞。他手脚齐划,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顺势划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然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繁花青草,便如同一个极大花园,花影不动,幽谷无人。
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间茅屋。他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屋中仍探问不到龙儿的消息﹐那可如何是好?”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怕这最后的指望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人声鸟语,惟闻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赐见。”屋中无人回答。
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一几,此外更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不过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以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师父小龙女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问道:“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摸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身,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褐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几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放声大哭,呜呜咽咽的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
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小龙女年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却饱历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练,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功力之纯,即令其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悄悄,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毕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过得数年之后,千方百计,无法上去,重行修练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显得杨过年纪比她为大了。
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这时说起话来,竟口齿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相对微笑。
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地跃起,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斤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斤斗,乃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多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起过,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此时他轻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娇夭腾挪,使出小龙女当年所教的‘夭娇碧空势’。小龙女纵声大笑,什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觔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他走近,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但杨过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甚幺汗水?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
杨过接过手帕,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象她这些年来在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挨了一十几年。”见她所穿衣衫大半乃淡褐色,是用树皮丝筋编缀缝补而成,想象这十几余年来困苦,心酸更甚。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几年定然挨不下来。”
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几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
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拋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又听黄蓉说断肠草或能解情花之毒,当晚她思前想后,惟有自己先死,绝了他念头,才得有望令他服食断肠草解毒。但若自己露了自尽的痕迹,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崖前刻下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约,这才跃入深谷。如杨过天幸得保性命,隔了长长十六年后,即使对自己相思不减,想来也不致再图殉情。
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什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能再见了。不过这次多得我遇到龙兄弟,他能知过去未来,这才让我得知你陷身谷底的事。”小龙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之后,终能相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倚,心中都深深感激苍天眷顾。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窖,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处过活。这里并无禽鸟野兽,但潭中水产丰富,谷底可见天日,生有果木,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
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谷底居然好了?”他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的那层隐隐黑气却早已褪尽。
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性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不能驱毒,却可稍减烦恶苦楚。这里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幸好咱们在古墓中习过《九阴真经》的闭气法,于是我潜回冰窖,在那边逆运经脉,竟然颇有效验。此后时常回到那边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中飞下几只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中来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见到好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越来越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鱼,竟能令痛楚消减,想不到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鱼,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体内毒发的次数也渐渐减少,间歇加长。初时每日发作一两次,到后来数日一次,进而数月一发,最近五六年来居然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后,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之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先后刺了数千只玉蜂,始终没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能再见你一面了。”
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没捉一只来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到牠翅上有字。我只盼望,什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了,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它出来,那时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
她却不知蜂翅上的细字终于给周伯通发现,而给龙木一语道破。
两人说了半天话,小龙女回进屋去切了一大盆鱼,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白鱼躯体甚小,却味美多脂。杨过吃了一个饱,只觉腹中暖哄哄地甚是舒服,这才述说一十几年来的诸般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笑,犹如春风过耳,略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小事都是兴味盎然,从头至尾问个明白,似乎这小小的谷底,反而大于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数个时辰,杨过道:“龙儿,咱俩便在这谷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宁可便在谷底安静太平的和杨过厮守,但想他喜欢热闹,虽对自己情深爱重,终究过不惯这般寂居的日子,便道:“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罢,倘若上面不好,可再回来,或许回古墓去住。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呢。”
杨过哈哈大笑,说道:“龙儿,这个你放心,我和龙兄弟早已拉下长索下来,你看,光顾跟你叙话,却把龙兄弟冷落在外头了,我们这便走。”两人潜入冰窖,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边生着一个火堆,余烬未熄。杨过道:“啊,龙兄弟和雕兄怎么不见了。”在潭边走了一圈,见到一棵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了行字道:“杨兄,我接的雕兄信号,谷中有人打斗,等你未及,先行上谷查看,勿念。”
杨过心中一愣,道:“绝情谷已是人迹荒芜,怎么会起打斗,我恐龙兄弟有险,咱们赶及去相助。”说完,又问:“你的武功可有搁下﹖倘若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十几年来虽无寸进,从前所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劲,身子已窜上丈余,接着小龙女也攀绳上来。两人不多时便爬出了深谷。
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笑。此时心头之喜,这一十几年来的苦楚登时化作云烟。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给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是红花为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桃花增了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