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没有北方的冷，可今年，却意外地下起了雪。那漫天漫地的白像极了北方冬日里漫天漫地的萧疏，我看帐本看的累了，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看窗外的雪，江南的雪，细小也下的温和。
百合悄悄进来，把端着的热茶放在桌子上，才皱皱眉头，轻声劝道：“江南还是第一次这么冷，姑娘的衣服还是有点儿太单薄了，我想着不如去城东的铺子里定两件棉衫短袄，这天气，许过两日，就更冷了。”
我轻轻的点了头，还是鬼使神差的伸手窗外接落着的雪，嘴里却问：“百合，你去过京城吗？”百合一下子笑了，笑声中带了几许落寞几许心酸：“姑娘说笑了，像我们这种小户人家的落魄后代，是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去京城的。“
我一下子沉默了。
百合是我来江南第一年时遇见的，她那时跪在人群中，低着一双红肿的眼，面前是微微鼓起的草席，而周围，是满满的议论。我等着有好心人来帮助这个卖身葬父的女子，可从日中等到黄昏，等到人群都散了，还是没能有贵人出现。
纵使我再不想和陌生人有过多接触，也不忍心看她再跪下去，我把钱给她后转身离开---我不能也不敢把自己暴露给别人，在我未确认自己足够安全之前。可是她没有拖住我也没有感激的话，只是把头伏到地面，声音嘶哑又决绝：”既是卖身葬父，小女此命即是姑娘的，况小女已无处可去，若姑娘不留小女，小女来生再报姑娘大恩。“我稍急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声音中有一丝不悦：”你威胁我？“
”世事无常，小女没了家，姑娘若不收留，小女只有死路一条。“
我突然觉得和她颇像，我们两个，都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于是转过身，声音也有了一点轻快：”看样子你比我年岁还要大一些，再小女小女的叫，是不是不太合适？“
她猛地抬头，眼中是满满的泪：”姑娘，奴家，叫百合。“
可那以后我才发现，我俩一点也不像，百合温和细心，除那天，再没见过她峥峥直言，字字入血的样子，那天之后，我们就在这城西开了家古董铺子，做一些疏松寡淡的生意，再后来，就到了现在，我算了算，大概有两年了。
我从京城逃到江南，也大概有两年了。
我关上了窗子，挡住飞扬的轻雪，接过百合递来的热水，白色的搪瓷杯，微微的在蒸汽中氤氲，我忽然便觉得倦了，待指尖被热量微暖，便又轻轻的放下了杯子：“百合，我有些累了。”
百合素来是最体贴的，她很快的应道：“那姑娘，不如小睡一会儿吧。”而后果真为我铺好被褥，有一片亮堂堂的光泻在她的背上，我那些年月里的荒凉忽然就有了一丝温暖。“百合，”我下意识地轻喃，然后看见百合投过来的关怀神色，嘴角轻扬：“我只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经年之前，我也对另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这句话，只不过，他只留在了我的经年之前。
我终于还是躺在了床上，半梦半醒之间，似乎那旧年的大雪扑面而来，带着那青涩年华的清澈的笑，还有那早发暖梅下的白色背影，在乱雪中把剑舞的凌乱，亦把我的青春映的灿烂又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