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彼岸之处没有彼岸,摆渡的人是那冥王,忘川河中的亡灵会将你拖入无尽的深渊,永恒地禁锢。
我不信。
我是个魂灵,此刻在摆渡船上。
……
初来地府的时候,我在排队等候孟婆所谓的孟婆汤。着一身白月红袍,流苏在鬓发边如火,孟婆的肤色是病态的白,灰白的手里拿着一个棕黑陶瓷碗,里边晕乎的,似水非水,似汤非汤,“姑娘,来碗孟婆汤吗?”
我赶紧摆了摆手,“莫了莫了,我在等人。”
孟婆又舀起一碗孟婆汤,招呼下个魂灵,“什么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我郑重地说到。
“你的爱人?”孟婆试探性地问道。
我有些羞涩,却也不否认。
孟婆蓦然笑了,“你相信爱情?”我没回答,反而问道:“孟婆,你是不是得罪了月老啊,他都不帮你牵红线哦。”
孟婆瞪圆了眼,“你个小娃娃,瞎说什么呢。”“咦?”我疑惑了,“可都没人帮你呀。”孟婆歪头想了想,“这你就得问阎王爷了。”
我咂咂嘴,这孟婆未免是个聪明的。阎王爷,几百年都不见得出一回,也别说是问了。
“罢了,你若执意等他,就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你也知道,没人与我作伴,你可以和我说说你和你爱人的故事,好让我打发打发时间。”
可孟婆一转身,便见她的眼泪落下,却没人帮她擦。我的心,蓦地疼。也不知沙华是否落泪过,是否有人帮他抹掉。
我无权过问她为何落泪,也无法替她分担些什么。在人间,许多传说、故事都说孟婆和月老是一对佳人碧玉,可结局却无处可说。
他们怎懂,一人穷上游年,一个泉下无寂,一个坐落天堂,一个阴曹地府。若是无线,也未必说情爱。一个牵缘,一个忘情,终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人。线与线外,怎能相交。
“孟婆孟婆,你说沙华会记得来找我吗?”
“若是记得,那便好说;若是忘情,无从说起。”孟婆总是这样回答我,但我认为沙华回来找我。可我怕,我怕我等不到沙华,也按不住思念。
孟婆每当送完那些魂灵后,总会坐在我面前,喝醉生梦死,却醉后不住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阿月。
我会有那么一时的恍惚,沙华他会记得来找我吗?他记性不太好,总是把东西记错了位置。那么,生前一起作数的约定,也是否能够实现?
“曼珠,你答应我。”孟婆突然抬头目光濯濯,“一千年,一千年他若是没来,你亦莫等了。他若真的爱你,一千年的回眸,总会有次落到你身上,到时你便跟他走吧;若无,你亦莫做痴情者罢,转世找个好人家就嫁了。切莫留下来,陪我这个疯婆子。”
我口中涩涩,如刺牵口便是血淋,“好。”
“……莫像我这个疯婆子,我痴等,也愿意等,我每次麻痹自己,阿月回来找我。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我却亦莫见到阿月……我每次的醉生梦死,却让我一次次记忆模糊,到现在,我连阿月的脸亦看不清,我只见得他双眸,深沉又明亮。我此生最爱的便是阿月的双眸,阿月的眸子,我能看见他,我能看见他对我的爱……可,阿月,怎么就不来找我,难道是我老了罢,亦或者我毁容了罢,是我这张脸,让阿月畏惧了……一定是,不然阿月怎么不来找我……阿月,我好想你……”
那声声呢喃,似从远方来,清晰又悠远,牵动着情绪,记忆如箫寂,长嘶如暗哑。
那樱花,剧烈颤抖,泪水冲出堤坝,洪水猛兽。“孟,等我好吗……还有还有……我定会来寻你……不要离开好吗……这是我对你唯一的牵挂了……一定,等我回来啊。”
孟婆眼角带泪,嘴角带笑,“好……”孟婆睡去,花雨骤停,一切似乎如从前。
我的沙华……我还能等到吗……
如果,如果一千年以后,我能与沙华在千千万万的魂灵中对眼相视一笑,那么,我就和他走吧;若无,那,便真的无缘了……
……
之后闲暇的日子里,我总会去那樱花树下看花,也会挖到好几罐的仙露琼浆。黑无常是热衷一切美食的。酒,他也是爱极了的。
那时,黑无常就会招呼着白无常、牛头、马面、孟婆,坐下来喝酒,便是在那孟婆亭下。这亭子围满了人,也有了一些配酒小菜,桂花糕啊,红豆糕,还有芙蓉酥,反正都是孟婆爱吃的。
每当这时,白无常总会怨上几句:“黑森林蛋糕呢?嗯?什么时候来个黑森林蛋糕?”往往是大家不安慰反笑。这其中缘由,没有人愿意说破。
孟婆却一声不吭,目光盯着那樱花树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回视线。我看到了,那樱花灼灼,如恋人的目光,深沉又宠溺。
这大概就是唯一的联系吧。
我想起那会儿和沙华在一起的时候。沙华从来不让我下厨,这可能是因为我连糖盐都分不清的缘故吧。
沙华的厨艺一直很好,一本菜谱上的任何一道菜,他都能做出九成像。味道也不错,像我分不清糖盐的人真的是很羡慕啊:“沙华,你就想一直给我做饭吗?我厨艺不好,可你这样我会什么菜都不会做了啊。”
沙华往往会拿起筷子,敲敲碗沿,说:“曼珠,你想要的任何一句情话我都不会说。但我能给你的,我一定都会给你。你不会下厨没关系,我养你好了。”
“你啊,还说不会,说得我少女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能为我心动,我很高兴。”沙华勾唇笑了笑。
“沙华,你这么优秀,我好想一直赖在你身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就不会有人窥视你了。”
“小傻瓜,我一直都是你的啊……我的心,只属于你哦,不要把它弄丢了。离开了你,我会死的。”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可我,却没有再找到沙华。
那个下雨时候会把伞倾斜给我遮的沙华,那个过马路会紧紧握住我的手的沙华,那个逛街会把我抱在怀里护着的沙华,那个很爱很爱很爱我的沙华,离开了我会死的沙华。
沙华,沙华哪里去了?我怎么把他弄丢了呢。
“曼珠……”暗哑的声音从忘川河中悠悠传来。那是沙华吗?不,那不是我的沙华。我的沙华,他会等我的啊……
“曼珠,曼珠?”
“啊……?”
“曼珠你别吓我,你刚刚怎么了?嗯?忘川河?”黑无常顺着我的视线望去,“曼珠,你不要被骗了。忘川河中的恶灵是最凶残的,它们虽处忘川河,但它们感知范围十分广阔。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有一朝一夕的念想,在你过彼岸的时候,它会干扰你,甚至将你拖入深渊。长久接触,它会完美复制你心中的那个人,以致吞噬。到时就不是等一千年那么简单了。”
我握紧拳头,又无奈松开。黑无常的顾虑无疑是对的,但我终究还是亏欠了沙华。
“来杯仙露琼浆?”孟婆问我。
“我不喝酒。”我说。
“仙露琼浆,可不是酒。”孟婆拿起仙露琼浆倒了一碗,“喝一杯,不会醉。”
我犹豫了下,伸手接过,一口入喉,酸苦都有,“这……”
“这是你一生的味道。”孟婆笑着说,眼角的笑纹足足长到鬓角,“够苦吗?”
“不会……”我不信,我的人生,怎么会如此之苦?“再来一碗。”
孟婆笑,抬手又是一碗,“喝急了没尝出来?”
“嗯……”我眼眶微涩,那记忆中一幅幅浮现过的面影,那历历在目的场景,那不是沙华吗?沙华给我带来的“甜”,最后也被冲散了吗?
泪,逐渐顺着脸庞滑落,“孟婆,骂醒我吧,狠狠地,别再给我不存在的希望了……”
孟婆轻轻摇了摇头,“这事我帮不得你,一切终靠你自己。”
“……我知道了。”
……
后来,地府断断续续安排了人手,我渐渐地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可孟婆等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忙。
我知道他们也是无暇顾及与我了。
其中较为清闲的就是鹊七了。我不记得是什么原因在她那要到了一袭红装,亦不知是从何时起我学会了一抹残妆。
我会在额中点上一笔朱砂,也会拿起红纸缀一抹唇色。我会扎古代妃子的抛家鬓,也会插一支檀木杈,我知道这东西出现的有些奇怪。我亦去问了鹊七,鹊七说,这是缘。
我更多的时间是在那樱树下饮醉生梦死,可我不乏清醒,记忆中的面容却愈来愈清晰。
总有些要过了奈何桥的鬼问我要不要一起投胎,求个好姻缘。我拒绝了。
樱树偶尔会开口劝我几句话,无非是莫要堕落了罢。我不会回答,亦不知说何为好。我知道,一千年,等上一千年,我定要离开。
一千年的时间足矣了。
……
一千年来,我看过多少痴情者,不愿离去,或不愿将就,可却是被强行灌下一碗孟婆汤,继续转世。
这个问题我问过孟婆,孟婆说,他们的故事不够长不够苦。
“孟婆,为什么我当初没有转世,也没有被他们一样被灌孟婆汤啊?”
“曼珠,你只是其中一个特例,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特例,他们的故事不能感动我,你可以吗?”
我犹豫,如果转世,那就等不到沙华了,“我可以。”
……
一千年,我看过多少人的回眸,可都不是我的沙华。
“孟婆,一千年了,我……等不到了,也等不起了。”我笑了笑,“我……要走了。”
孟婆如初见那般,“姑娘,来碗孟婆汤吗?”
“嗯。”我接过孟婆的碗,一口喝下,口中微涩,原来,孟婆汤不是汤,亦不是酒。
和孟婆等人告别后,鹊七在我临走前送来一件黑斗篷,鹊七说,忘川河很冷。
……
摆渡人一件黑斗篷挡住了他的容貌,“到彼岸吗?”
“嗯。”我拉下帽檐,“可以走了吗?”鹊七说得没错,忘川河,真的很冷。
“曼珠……”
是谁?是谁在呼唤我?
“曼珠……我好想你……我等你很久了……你别走好吗……”
沙华……?我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名字,会是沙华吗?一千年了,我都没有见过沙华。
“曼珠,忘川好冷……你下来陪陪我好吗?”
真的是沙华吗?有人与我说过,执念太深会在忘川中待上一千年,他能看见有缘人一次次转世,却唤不得她。
“曼珠……我好冷……我心寒了怎么办……我还能爱你吗?”
“你是沙华,对不对?”我很惊喜,我等了一千年,我还能听到沙华的声音,这很惊喜,是不是?
“姑娘!”摆渡人蓦地一声厉喝,“控制好情绪,否则船会翻的。”
我回过神来,苦笑,沙华那么优秀,怎么会等我这无用之人?
“曼珠……连你也要抛弃我吗?也对,你不爱我。我爱你,你还爱我吗?
曼珠……你今天好漂亮……不对,你一直很漂亮呢。
曼珠……我好冷,我真的好冷,我怕我等不到了。你不要走好吗?我很爱很爱很爱你啊,我的心脏离开了你,会死的啊……
曼珠……你陪陪我好吗?就让我,最后爱你一次……”
那声音暗哑又低沉,那是只属于沙华的。“沙华……”
“曼珠……陪我……”
……
“过忘川,无思语,摆渡船上闻彼岸。念红尘,忆前生,河中亡灵伸援手。渡忘川,莫思念,心中彼岸在前方。听谗言,忘初心,落入此河无处出。前世情,今世缘,缘起缘灭皆因情。”
“又是一个痴情者……”摆渡人在船翻那刻跳起,语气极是无奈,“走咯,送下一个。”
“曼珠……”
“沙华,我们……永远在一起了呢……”
那一年彼岸花换季,花瓣絮落,正是叶季绽放时。而那一年,沙华却再也找不到他的曼珠了。
“姑娘……”
“姑娘,你可否见过一个人,墨色长发,桃花眼,还会无缘无故噘嘴。她的厨艺不好,糖盐都分不清,可我还是很想念她做饭的味道……”
“姑娘……”
我的曼珠,你在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