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程靖夕,应的是那句古话,我走我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
他前程如何似锦,我今后如何落魄,我们都再无交集。】
你有没有见过冬日微薄的夕阳?
老宋葬礼的那个傍晚,我在后海的堤岸边见过这样的薄夕。
橘色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云雾遮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芒下,十里长廊,万里江川,静得像是陷入了沉睡,我只能听到北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像谁在哭泣。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企图感受到一星半点湿润的痕迹,但遗憾的是,那里有的,只是让人绝望的干涸。
老宋是我爸。
我五岁时就没了妈妈,老宋那时还是个穷司机,又背了一屁股的债,大家都劝老宋趁着年轻发展“第二春”,并热心地表示自己身边有个年纪相当且不嫌弃老宋带着拖油瓶的人选。那时我尚且年幼,对“后妈”这个词的理解仅限于电视剧里塑造的凶恶形象,想到从此要过上包办家务且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当弟妹保姆的凄凉光景,我拉着老宋的手,泪汪汪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反应。
老宋立场很坚定,摸着鼻子憨厚地婉拒了别人,又低下头对眼泪即将坠下来的我说:“再怎么好也没有亲妈周到,我有小慈就够了,好得很。”
我咧着嘴冲他笑,学着他的语气点头重复:“好得很,好得很。”
那之后我开始了与老宋相依为命的日子。在我遥远得有些模糊的记忆里,总是有着这样一幅画面,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我坐在老宋厚实的肩膀上,手里攥着柳枝在半空中胡乱挥舞,老宋嘴里唱着一首永远不在调上的童谣,昏黄的夕阳将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一直向前走,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可是现在,我挚爱的父亲去世了,我竟然没有掉过一滴泪。
原来,跟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在一起久了,自己也会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
“宋初慈!你、你不要动!”
有声音自身后传来,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下显得很不和谐。我蓦然回首,看见苏荷正以超人的速度向我飞奔而来,不由得瞪大了眼。
我从没看过她跑得这么快,对一向把形象高于生命当作人生信条的苏荷来说,她连走路都会掐着距离做出最优美的跨度,像现在这样全然不顾自己扭曲的嘴脸和梅超风一般头顶凌乱的发,实属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我顿时瞠目结舌,可下一秒,这个震惊就变成了惊恐。
如果回头也算是动的话,那么苏荷一定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她直冲向我,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在离我还有半臂距离的时候,她身形一歪,扬着双手尖叫着朝我扑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推下了堤岸。
身体同海水相拥的那刻,我想,这可真是件众望所归的事儿。
我张牙舞爪地在冰冷的海水里扑腾,苏荷在岸上大声吼着救命,无奈正常人都不会在这样的天气看海,小部分不正常的除了我这种生活遭逢巨变的,也就只有想不开闹自杀的了。
最近国内经济形势大好,百姓安居乐业,人们生活质量优越,自杀率明显降低,所以,此时此刻,目之所及的堤岸上,除了苏荷,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身上的羽绒服不断吸收着海水,越来越重,我环顾了下四周,觉得靠人不如靠己。把希望寄予在只会大吼大叫的苏荷身上,无异于自寻死路,这是我同她认识十年来领悟到的真理。
在吞下几口咸涩的海水后,我终于游到石阶处,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身体接触空气的那刻,刺骨的寒风透过湿透厚重的衣服渗入骨缝,我头一次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的感觉,被冻得麻木的身体不停打着冷战,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从看着完完整整的老宋被推入火化间,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一小盒骨灰交到我手上,一直没有流出来的泪在此刻像被打开了泪腺后头的闸门,汹涌而下。
我抱着自己动弹不得的身体一直在哭,甚至没有看见苏荷是什么时候跑到我身边的。她脱下自己的外套,一把裹住我,搂着我的脑袋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我被苏荷带回家,她把冻得僵硬的我剥光丢进浴缸,然后趴在浴缸边缘检视我的身体,由衷道:“宋初慈,你是有多久没好好吃上一顿饭了,瞧瞧你这身板,要不是你现在面对着我,我还真分不出前后。”
嘲讽的语气里尽是关心的意味。我朝她笑笑,想要开口同她说些什么,无奈冻僵的肌肤还未缓过来,哆哆嗦嗦了半天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的“你”。
“我去给你弄些吃的。”苏荷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浴缸是当初老宋花了大价钱从北美买回来的,带有自动恒温功能,带着淡淡薰衣草香味的水汽氤氲在淡褐色的瓷砖上,温热的水包裹着冻僵的身体,我仰头枕在边缘,长长地舒了口气。
若那颗凉掉的心脏也能像身体一样,泡一泡热水便能再次暖起来该有多好。
我闭上眼,慢慢顺着浴缸边缘滑下,任水漫过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