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昧市南郊,高架路。
夜,大雨瓢泼,高架路上一片漆黑,路上坑坑洼洼的积水。这是一条很老的高架路了,路面受损严重,承重的柱子和混凝钢筋似乎随时都能折断。它建设在两个市区之间,又很偏远,所以修建的工程被市政府推来推去,十几年来,尽管高架路上的交通事故愈演愈烈,但道路却一直没修。
乾昧市的经济偏穷,也可能是这条半废弃的路的缘故吧。
高架路下是郊区的农田,有一条很崎岖的小路,司机们通常都宁愿绕小路走,也不愿去那条高速的高架路。但总有例外,云层遮蔽了月光,一道略显昏黄黯淡的光劈开了黑夜。
是一辆大型的重卡,车厢装着满满的明显是超重的大铁皮箱子,黄色的车身锈迹斑斑,轮胎上沾满了泥土,开样子是从郊区的小路上开过来的。
“老板,没办法,天气不好,道路上的泥都沾满了轮胎,我上了高架路,您可要给我加工资。”司机单手操纵着车盘,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手机那头传来了话,司机听后面色难看。
“好了,我知道了。”司机挂上了手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大红河。
“老板怎么说?”副驾驶室上的另一个胡子邋遢的中年人从口袋摸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烟,又给自己点上一根,车窗紧关,车内顿时烟雾缭绕。
“还能怎么说,”司机瞪眼,“扣工资呗,人家客户可管不管你什么天气不好,时间定死了,就是今天大地震了也得给人家按时送过去,碰到这鬼天气,我也认栽。”
他闷闷地抽了口烟,又拉开车窗,把嘴里燃着一半的烟丢了出去。
“十几年的老红河了,也是抽够了。”
旁边的中年人把沾土的皮鞋从车窗上拿下来,问,“老哥,你给老板干了十几年了,一直拿着吃不好也饿不死的穷工资,就没打算换一换地,或者自己开个公司当老板?”
“老板?”司机撇他一眼,“老板我是当不了,但我早就想,回老家去,不在城里干了。”
“对咧,”中年人接过他的话,咧开嘴,挥着他那只大手,“城里有什么好,我也不想干了,我们来城里不就图个好一点的待遇,赚点钱养家糊口,可现在硕士博士都一抓一大把,我们那点待遇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说的是对,”司机沉声说,“可我家那崽子,我可不想让他们以后也一样随了他老爹,不读书,送趟货还要受客户和老板的气。”
说完他看了一眼车上的照片,那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他和老婆,还有被他抱着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抱着大大的苹果,很温馨的画面。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回去,你有老婆崽子,要靠你养家呢。我没那么多牵挂,昨天我跟老板说了,送完这趟货,我就回老家。”中年人说。
“挺好。”司机说。
他看着雨刮器划过雨幕,把雨滴从玻璃上甩出又流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娘去世了,我得回去尽孝。”胡子邋遢的中年人突然说道。
“什么时候?”司机下意识地问。他记得中年人的老娘,典型的农家妇女,手勤粗壮,上学的时候他吃过中年人老娘做过的桂花糕。
“昨天,”中年人说,吐了一口烟,“她本来就有癌症,晚期,我本来想在这个冬天过后不干了,赚点钱,带她安度晚年,但她撑不住了,毕竟上了年纪。”
“十几年了,是上了年纪。”
司机说话,也不知道说的是中年人的老娘,还是自己。
……
大雨滂沱,重卡笔直着插向黑夜,插向那闪烁着无数萤火虫般亮光的城市。
“噼啪!”
一声雷响,树状的雷电劈开漆黑的夜幕。
司机一个激灵,他像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隔着厚厚的玻璃,车光大亮,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高架路的中央,多年行驶的经验令他反应迅疾,猛地一脚刹车,超重的重卡带着刺耳的“刺啦”声滑行。
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前倾,差点撞挡风玻璃上,只差一步,车停住了。
“怎么搞的!”中年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脑袋被驾驶室突出的零件磕出了一道血印,慢慢渗出血来。他一手捂着额头,看着司机。
司机没管他,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去,他要看看撞到人了没有。
迎面扑来的冷风令他狠狠打了个寒噤,他紧了紧身上的棕色皮袄,快步走到车前,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在初秋的雨夜中穿着寒冬该穿的白色棉裙,系着围巾,一双棕黄色的小雪地靴,瀑布般的长发上挂着水珠,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浑身像是被镶上了一圈耀眼的光边。
小女孩手里拎着没有打开的雨伞,静静地站在重卡前,一言不发。
迷路的孩子,怎么跑到高架路上来了?司机心想。
“怎么啦?怎么啦?”中年人有点胖,有些费力地从驾驶室的门跳出来,看到了那个小女孩,也是吓了一跳,本来他以为是车故障了。这车十几年了,也是经常故障。
“这是谁家的崽,怎么跑高架路上了?多危险。”中年人皱眉。
“可能是找不到家了吧,看样子是个城里的孩子,不知道怎么能跑到郊区的高架上。”司机说。
他皱着眉头,隐隐感觉这个小女孩有些奇怪,有伞不打,还站在高架路上,看到快要撞车也不尖叫,该不会是吓傻了吧,这可不太好和她父母交代了。
“小朋友?”司机走过去,叫了她一声。
小女孩没有动作,像是一个精致的雕塑般立在重卡的前面,司机不禁心里有些发怵。
“小朋友,这里危险,别在这待了。”司机碰了一下她的肩膀,感觉彻骨的凉意透过小女孩衣服面料传递到他的心窝里,他不由缩了下手。
小女孩转过头来,很精致很漂亮的女孩子,带着红色的美瞳,眼神淡漠而无神。
“叔叔,谢谢。”她说。
司机的全部注意深深地被他红色的美瞳吸引了,红色的,血一般的脉络在其中扩散,像是种下了一粒种子,脉络向外扩散,它的根须不断向下生长,穿插,血液碰上了那神迹般的脉络,腐蚀变黑。
他看着小女孩,脸上是迷蒙的笑意。红色的瞳孔复制在他的眼中,瑰丽,恐怖!
无数的支离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划过,像是带血的玻璃,公路,轿车,血色的画面,盛开的花,刺耳的刹车……那张飘零的,死亡通知书……
“爸爸,爸爸!”
“病人受伤过于严重,需要立即手术,拿着钱去那边签一下单子吧。”
“爸,疼!爸,我疼!”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都怪你没看住孩子,你还我佳佳,还我佳佳!”
……
“爸。”熟悉的声音。
他看到了。
“小佳,我的孩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脸上满是笑意,眼角流下漆黑的泪珠。
“答应我,别离开爸爸。”他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抱着空气,脸上浮现着实质的愧疚和幸福,“爸爸这几年一直过得不好,因为没有你,你答应爸爸,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好吗?”
“我答应你。”小女孩轻声说。
他露出笑容,漆黑的纹路攀附上他略显苍老的脸庞,仪式般地恐怖。
“真好啊!”他喃喃。
“喂,老哥,老哥,你咋的了?”中年人见司机像撞邪了似得做一些很奇怪的动作,就上前拍他。司机弯腰浑身颤抖,扭过头去,猩红色的瞳孔骤缩,漆黑的手一把掏出了中年人的心脏。
中年人的瞳孔表露出难以置信,逐渐暗淡,失去了生机。
他手握血淋淋的心脏,嘶声吼叫,像是一只找不到路的凶狼,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