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珠看向脚下，林中空地已然变成了蛇窝。
黑纱曳于林地，闪着暗光，幽艳飘拂。
林中女子淡淡抬眸，看向他们二人。
远处山峦漆黑，天边的阴云之中不时闪现亮光，翻滚着喑呜。
黑纱轻摆，红黑蟒纹蛇尾轰然向两人抽打过去。这一尾巴，能直接将一棵百年古木抽得树身炸裂，枝叶爆开。
霎时间狂风大作。
鸠摩罗与德拉珠连退几丈，鸠摩罗长袖一拂凌空幻出一张古琴，他伸出五指，轻拨动一个弦音，一束金色弧线自琴中升起，砰然炸开。
“嗡——”如水纹般韵味悠长之声荡开，响彻天地。
仿佛无数菩提花纷纷扬扬，悠悠浩淼，宙宇星辰，都在这悠然琴音中。
以他和德拉珠为中心，四周的一切被荡开。
黑纱女子竟也被这股无形的力推得向后，狠狠摔落于身后树上。
天幕之下发出雷鸣般的剧烈声响，潮鸣电挚，成千上万雨点以倾盆之势落下。
雨幕隔绝了一切。
“嘭——”鸠摩罗食指微动，又一道光弧袭去。
黑纱女子雨中仰首，擦地躲过。再抬首时，两人却已不见了。
雨雾弥漫，一颗颗参天大树高耸不见其端，大颗血红的香果挂在树梢，雨声蓬**来，大树噼啪断裂，他们退入了林中。
四周雨水在斑斓闪光照射下映射出各种梦境般的色彩，德拉珠即便抓着鸠摩罗袖袍也看不清他人，在雨声中冲他大吼：“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赤红浑浊的河水如翻滚着血液般。
鸠摩罗展开结界，将大雨屏蔽在两人外。
“来不及了。”鸠摩罗反握住她的手，沉声，“抓紧了。”
德拉珠回首，只见他们身后一条十米高的水线，翻涌着暗红的浊浪。下一刻，不受控制的洪荒如千军万马奔涌而来！
耳边传来嗡地一声沉响，方才还根根直立的千年巨木被摧枯拉折，瞬间又被继续涌来的洪水淹没。德拉珠眼前浊浪袭来，又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整个结界漂浮着，树木，动物的浮尸连同被打散的花束一同从她的眼前头顶随着洪浪卷起的漩涡漂浮过去。
“在第二波洪峰到来之前，我们必须赶紧离开。”鸠摩罗望向四周，只见茫茫一片雨幕，根本分不清任何地方位。
洪水翻卷着，不远处浊浪之中隐隐透出阵阵猩红。洪荒浊浪之中，德拉珠清晰地看见巨型蛇尾于鸠摩罗身后不远处摆动。
“普利古蒂是我派出的人能前往的最远地域。”德拉珠垂眸，眼神如西垂的月亮，她轻声说，“去找她，趁一切来不及之前。”
鸠摩罗眸光向她，沉默了片刻。
“我是有着异能的修罗族，你根本不需要担心。”
水中结界被狠狠一撞，底下扬起一个浑浊的漩涡。
德拉珠扬眸，忽然伸臂将鸠摩罗推开。
“砰——”
树干粗的蛇尾划开水面，将结界被一击为二。
浊浪翻涌，两人被漩涡卷向不同方向，蛇尾缠上德拉珠的腰身，缓缓勒紧。
千万片碎片落下，新的结界升起在鸠摩罗周围，他望向德拉珠消失的方向，停顿片刻，终于，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冲刷汹涌的水声掩盖了水面上上的雷声，德拉珠眼前的一片混沌当中，回忆仿佛格外清晰地飘了出来。
曼陀罗石座上垒着森森头骨。老鼠与蛇在黑暗潮湿的地面上交错爬行。
漆黑的水面上游弋蓝色生灵，互相觅食。偶尔被比目鱼咬去半截头颅。修罗们跪在大殿上，最高处坐着巴利王，身旁站着苏摩。
“你想要生命么，我给你。”
德拉珠蓦然睁大双眼。
来势凶猛的洪荒在那一瞬之后逐渐地平和下来，雨林已不复存在，变成了一片汪洋。
“这事本并非你的事，你如此如此地卖力，甚至不惜被我们抓住折磨也要拖延时间，好让那个男人达成所愿。”女人说，“我想，你定是对那个男人很有心吧。”
只听德拉珠道：“您的想象力，令我钦佩。”
蒙着面纱的女人夺了德拉珠的纱丽，将掌心印在她眉间。德拉珠手上的手镯延伸出藤蔓，将她绑在巨型木架上。
“我只负责抓人，现在她的法术已被封印，就交给你了。”
她转身出去。
“我要慢慢地，”俊主站在德拉珠面前，勾唇，“一点一点折磨你。”
时日从未如此漫长，德拉珠指节有些僵，长睫已湿。骨头碎裂声清晰可闻，衣物被割破，剑锋入肉，昏黄烛火之下，血珠从蜜色肌肤中冒出，落到地面“叮”地声。
俊主捡起鲜红刺目的璀璨宝石，阴沉地笑了。他上前两步，拔出插在她身上的刀刃，然后再飞快地刺入受伤部位，德拉珠轻哼了声，更多地宝石落到地面。
第五天．
德拉珠周身伤痕累累，却不见一滴血，整个人苍白透明得隐隐可见肌肤下的血管。一双闪着光亮的眸子，证明她还活着。
“怎么，竟然还有气？”俊主推开门走了进来。
德拉珠微张了张干涸的唇，喉咙里没发出一个字。
接下来的两天仍是煎熬，德拉珠在意识清醒与混沌间徘徊，数不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撑不下去。
一盆浸了盐的水泼在她身上，剧痛令她再度从黑暗边缘清醒。火烤般的感觉蔓延全身，她抬起沉重眼皮，看向眼前模糊人影。
“我要她就这么清醒着，不能昏过去，昏过去就感受不到痛楚，”那人影说，“每当她要昏迷的时候你们就弄盆盐水泼醒她。”
人影走出门外，德拉珠现在甚至连抬首的力气都无。
“这皮开肉绽的，还没有一滴血。简直不像个人。”
一个声音道。
“从她身上落下那些宝石足够我们用两三辈子了。”另一个声音狞笑，“而且，她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一只手掌捏上她光裸的肩头。
忽然，窗外传来玫瑰雀的啼鸣。
屋中两人悄声无息倒下。
德拉珠微闭着双眼，听到面前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
他抬起她的下颚，德拉珠这才缓缓睁眼，看清眼前的人。
“苏、摩。”
她以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王说，不能保护自己的人是没有用的。所以，”苏摩扬起手中银梭，“他特命我来处置你。”
德拉珠轻勾唇角，凝固成缕的黑发之下，勾起的红唇绝望而耀眼。
银梭划下，鲜血飞溅，瞬间又化为冰冷宝石，她的肌肤仍然光洁如新。
“是么。”德拉珠轻咳。
“你知道，修罗族唯有被砍下头颅才算真正地死去。别怕。”苏摩轻抚她的脸颊，“还有一支银梭，你就可以得到，彻底的平静。”
苏摩扬臂，银梭划上她的咽喉。
窗外一个人影暗闪。
“叮——！”
苏摩手中的银梭被击落。
他回首，瞬间被不知何处飞出的冰晶一寸寸生生钉入周身关节，钉入身后墙面。
苏摩四肢被钉住动弹不得，鲜血淋漓。
莹白月光照落，鸠摩罗踏进门来。
他走近德拉珠，解下绑着她的绳索，幻出件衣袍披在她身上。
只见她蜜色的肌肤上布满纵横伤口，那一刀一刀，却都是为成全他留下。
鸠摩罗将她打横抱起，竟轻的仿佛没有重量，那如纸片般轻薄的身躯在他怀中动了动。
白色业火自房屋四周轰然燃起。
“没想到。”苏摩眉头轻蹙，“你竟回来了。”
他们本背对着他，鸠摩罗微侧首，淡扫了苏摩一眼。
轰——
金霞压上，将苏摩整个燃成了一堆灰烬。
鸠摩罗俯首，看向怀中。
“值得么。”
他锁视着她，轻声问。
电闪雷鸣之中，传来一些人凄厉的惨叫之声。
海如青绒的地毯依微风韵调吟咏。
鸠摩罗将德拉珠周身的伤口修复，找了一处旅店住下。
德拉珠睁开眼。
鸠摩罗抚着杯子，缓缓拉过锦衾温柔地覆盖在德拉珠身上：“我去看了，的确与画像有七八分相似。但她不是我要找的人。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是么。”德拉珠没看鸠摩罗，目光仍然看着屋顶，声音也一如既往，柔和又是清脆。她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呼吸声渐渐均匀。
鸠摩罗望向远处群山，眼神缥缈。
他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前额，掌中发出微微的白光。
云朵像在牛奶上漂浮的奶油块，婆罗门的吟诵和炊烟从佐达罗城郊的村落中缓缓升起，马车行过散布在林间的金色田野和潺缓的溪流，在通往佐达罗的小路上禹禹而行。
少女的眼睛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她带着令人惊奇的神情观望她周围的世界。
最后，德拉珠抬首看向他，微有些茫然。
德拉珠茫然地问：“你是——？”
鸠摩罗道：“我是你此生最亲近的人。”
“我的兄长？”德拉珠皱眉回想。
“还是——你是我的丈夫？”见他不说话，德拉珠又问。
鸠摩罗转过目光，淡淡扫向德拉珠，天边浮云轻掠，他唇角微勾。
面前宛若十七八的少女疑惑地瞧着他，皱着眉头似乎正努力从记忆中挖掘出些什么。
“再想你该要头痛了，”鸠摩罗轻描淡写带过，伸手递给德拉珠一个碧玉色杯子，“尝尝。”
他们面前一只茶壶置于炉之上，冒出丝丝水汽。
车帘外妇女们三三两两顶着铜水罐从河边归来，擦过香轿和牛群身边，围在她们身边的幼儿互相打闹着，推搡，一个小男孩被推得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微风轻拂，德拉珠看得笑了。
鸠摩罗看着她，远山天幕中仿佛缥缈洋溢着一种柔和旋律，鸟儿从夜空中疾飞，窗外海如青绒的地毯依微风韵调吟咏。
枝上飞过只玫瑰雀，德拉珠忽然皱了皱眉。
鸠摩罗看着空的水壶唤停了马车。
“你就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鸠摩罗道，“我去去就来。”
德拉珠收起笑容，乖巧点头。
溪边上池水荡漾，树枝间响起啾啾鸣声。
听到这声音德拉珠怔了怔，她望着远处树丛中闪过的身影，眼神慢慢地变了，不见了璀璨天真，渐渐化为沉静。
潺潺的池水闪着光，夕阳从鸠摩罗身后洒落下来，勾勒出略带暖意的剪影。他走到马车前，德拉珠忽然伸指撩开车帘，看向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