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祥他们到重庆只一年,抗战胜利了。
重庆沸腾了。
忠祥牵着国华,老三把淑芬扛在脖子上,挤在人群中,像浪潮里的叶子,随波流动。一路不停地叫喊,喉咙都喊嘶哑了。
那样多的人!重庆每一条道路都挤满了人。脸盆敲破了,罐子摔在地上,最后只能口喊,没有办法,鞭炮卖光了!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纠结却在忠祥心里淤积起来。
失业增加了,到处都是无事可做的人。老三最先被辞了回来。
老三从床底下摸出一根竹筒子:“这还是广西的竹子做的,幸亏没有把它甩了!我还是重操旧业,去车站做脚夫。”老三真的重操旧业,第二天就去车站,吆喝着给人扛货物。
回想庆祝抗战胜利,就像一个热闹的梦,梦过去,该怎么还是怎么,一切都没有变化。
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吗?逃难时候做苦工,如今胜利了,还是做苦工?琴妹那里,去了几封信,没有回音。那场来势汹汹的风浪,她父女能够安全度过吗?武汉方面,小梅也是音信杳然,忠祥想回乡,没有盘缠,无可奈何。
内战的危险像乌云一样滚滚而来!报纸上,不时有国共两党军队发生冲突的消息。对于经历逃难、好不容易得到安宁的忠祥这些人,这是最叫人揪心的。难道又要去逃难吗?夜里,忠祥翻来覆去,想着国事家事,不能入眠。
一起做杂工的,有一个河南人,年纪比忠祥大,为人很仗义,在杂工中,很受敬重。他姓刘,叫刘石,至今单身一个。有一次,黄昏无事,刘石叫上忠祥,去路边一个小馆子喝酒。两人点了一碟豆腐,一碟花生,一盘炒包菜,要了半斤烧酒,慢慢喝着。馆子很安静,竹子做的窗户,从窗户望出去,外面是青青的山坡,夕阳下一片青青的草地。
刘石问忠祥:“我才知道,你也是没有家室的?你跟我差不多年纪吧?”忠祥苦笑一声:“我家穷,姊妹多,爹妈养我们七个,活得艰难。我做工,所得的钱全部交给妈,补贴家用。再后来,日本人打来了,一家人逃难,更顾不上这些了。”刘石笑着问:“也没有遇到过合心的?”忠祥说:“有是有过,咳,谈不得,伤心!”刘石见他不肯说,也不追问。话题转到逃难来,忠祥说了一家人逃难中经历种种悲惨。爹妈死在异乡,大嫂弟媳都病死,尤其是侄子新亮,那样一个聪明的孩子,竟然以那样悲惨的方式死去!又谈到新华,没了母亲,就那样饿死了!
刘石注意地听着,也不插话,到忠祥说完,他重重叹息一声:“中国人,哪个没有几件伤心的事!都是我们国家太弱了,政治又落后。当官的,只顾自己捞钱,老百姓毫无组织,一盘散沙。你不简单,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把国华淑芬带了出来。你是讲义气,有担待的。男人,就该这样!”
两人碰了碰杯,刘石说了他的身世。他家是河南乡下的,父母辛苦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地,租种地主十亩地,每年下来,交了租子,连喝粥都不够。十三岁他就出来了,跟着几个扛活的人,到武汉做童工。
“我那个老板厉害!”刘石说:“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做活,晚上天黑尽了,才能吃饭。吃的是老包菜叶子,咸大头菜,仓库里的老陈米,发霉。三年学徒,一个工钱都没有!想回家看爹妈,买不起车票。那几年,碰到过年,人们都走了,伙房也封了,我一个人,在屋檐下,弄一个灶,用捡来的树叶烧火,烧点米饭。有邻居大妈,看我可怜,把她家的菜,用一只碗装了,送到我这里来。就那样过除夕!”
学徒期满,有了工钱了,刘石回去探亲,却得知母亲得急病死去了!“我娘去世,就是念着我的名字,可是我在武汉,几千里,哪里知道?我娘到死都放心不下我啊!”刘石说着,眼睛慢慢红了。从那以后刘石就不再回家乡。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扛包,做炉匠,在木船上做水手,打铁。没有家,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牵挂,交了不少朋友。
“我喜欢交仗义的朋友!”刘石说:“人活着,不能仅仅就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吃饭,总得管管亲人朋友。古人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就是这样想的。”
忠祥也有同感。两人越谈越投机。刘石忽然问忠祥,对现在的局势怎么看?
忠祥一下子楞住了。什么局势呀?刘石说,就是国家将来怎么发展,走哪条路。忠祥支支吾吾地说,不是说和平建国吗?还能怎么发展。刘石笑了。你没有把我当朋友啊!已经打起来了,还怎么和平建国?我看你是个很正派的人,什么都敢跟你说,你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忠祥说,那你说中国应该走哪条路?刘石毫不犹豫地说:走苏联的路!让工人农民当家作主。忠祥心里猛然一震动。这样的话,多年前函三宫就有革命家说过,那些人后来都被士兵杀了。现在刘石的嘴里竟然也出现这样的话!一时百感交集。刘石说:“抗战胜利,是全国人们流血牺牲得来的,当官的却把这看成发财的机会,到处捞钱,搞五子登科。报纸上的报道你也看了,咱们累死累活,连口饭都混不到口,他们写个条子,大把的银子就进了口袋。这样的政权合理吗?”又说:“现在世界上有一个国家,工农当家作主了。那里人和人是平等的,没有剥削,不劳动的人不得食!那里有才有德的人,由老百姓选举做官,做了官也得为老百姓干事。你说,要是咱们中国也建成这样一个国家,好不好?”忠祥说:“当然好!做梦也想哩!”
刘石说,他有一些朋友,都是工人,常在一起聚聚,如果忠祥有兴趣,几时可以去玩玩。忠祥答应了。
过了几天,忠祥跟着刘石去一个朋友家。
在一个山脚下,几间泥垒的小屋,屋里已经有几个人了,手里都拿着一份“新华日报”在看,电灯悬在屋中间,他们看得很认真。刘石说,我们这里是个读报会,平时大家做工,晚上休息或者假日,就来这里看看报,交流一下。他从桌子上一叠报纸中抽了一张递给忠祥。忠祥接过来,那上面登着:如此接收,逆产竟成私产。说的是上海一个官员把汪伪集团的一个高官送的房子据为己有的事。忠祥看得很舒服,文章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大家看了一个小时报,渐渐放下报纸,谈论起时事来,忠祥听着,津津有味。
一件大事发生了。重庆电厂的一个工人,到附近一家人家查电表。那家的男主人姓张,是有来头的,供职于某个不对外公开的单位,平时身上带着手枪。
查电的是个懵懵懂懂的工人,他到这家去,见关着门,便敲门,敲得重了点,那人出来,问他做什么?怎么骚扰人家的休息?这工人本来敲了半天门,心里就不舒服,开口冲了点,姓张的大怒,说我今天就是不让你查,你能怎么样?偏偏这工人也犟,说你们用我们的电,我查电表收钱天经地义,你能拦着我!一个要进,一个不让,两人发生肢体碰撞。姓张的拔出手枪说,你再不滚我打死你!工人说了个你敢!话音未落,“砰砰”两枪射出,工人一命呜呼!
这事搞大了,警察局不得不管,将姓张的抓进去。姓张根本不在乎,说你怎么请我进去,还得怎么送我出来!果然,很快就有人为他说情了。他的上级找到警察局,问抓我们的人为何不打招呼?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警察局只得陪小心。舆论也放出风来,说那个工人也有错,不该坚持要进人家的房子,按照住宅法,人家有权利保护自己的住宅。又有律师主动站出来,为姓张的做无罪辩护。警察局失了方寸,报告到市府,市府无奈,只能含含糊糊。
只有工人们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对方那样强大,毫无认输的意思,法院对工人家属透出风,说是你们这个案子,只能和解,让姓张的赔你们几个钱吧!人已经死了,闹有什么用?他的家人还要生活呀,赔了钱,就可以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你们非要把人家枪毙,枪毙了就没有钱了!
刘石听到这个消息,来问忠祥,这样的事情,你听了做何感想?忠祥毫不犹豫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什么异议吗?总不能说凶手逍遥法外!”刘石又问,一般人都是你这样想法吗?忠祥说那还用说,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这么想的。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到了那个小屋里。屋里两个年轻人,一个叫邓强,一个叫张颜。刘石关上门说:“今天就我们几个,因为我们都是在工厂里做工的,我有些事情要向你们三个讨教!”刘石讲了电厂发生的事情,说:“我就是不服气!工人死了,就这么白白死了。他们有权势的,能这样欺负人啊?要是不把这事搞清楚,谁能保证将来这事情不落在你我头上?”
张颜说:“我也知道这事,心里很不舒服。我在电厂那边有几个朋友,他们也很气愤,这几天厂里议论纷纷。”
刘石插嘴说:“据我所知,电厂被某特务机关暗地里施加了压力,叫他们对死者进行安抚,电厂已经派人去了死者家,答应按照工伤处理。只要死者家属不闹,就是再加点条件,工厂也同意!”
张颜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是一口气!要是就这么轻轻飘飘放过凶手,以后他们的胆子还要大!那谁来保护我们这些下力人的权利?”
刘石说:“所以我找你们来商量,看用什么法子,把这个事情搞赢。让咱们工人好好出口气!这样的事情要搞赢,先得分析双方的实力对比。他们有军队,有法庭,有特务警察,打架是打不过他们的。但是我们也有优势,一是舆论,二是人多,这两点也是厉害的!”
“先说舆论,现在重庆的报纸多得很,不少是私人办的,不受政府控制。遇到不平的事,他们敢说,也能说。报纸登出去的东西,影响往往是全国性的甚至是世界性的。再说人,重庆的工人有十几万都不止,电厂几百工人要是动作了,其他厂的工人也不会观望。所以说只要团结紧,我们能赢。”
具体操作上,刘石说,由他去联络报纸,争取同一天登出言论来,支持工人。电厂那边,由张颜去联络朋友,组织一个治丧委员会,这些人也是跟政府谈判的代表。这些人下面,各个车间都要有领头的,一声号令,集体行动。
刘石嘱咐,电厂领头的一定要本厂人,张颜只是做发动,不要做头。
忠祥负责把报纸送到电厂去,同时做电厂消息的传话人。
邓强要去找目前重庆其他厂的朋友,要他们准备好,如果电厂有动作,跟着一起行动。刘石交给邓强一份名单,上面有各个工厂的联络人。有些人邓强自己也认识。
布置妥当,刘石站起来说,这次活动,还有朋友也在关注着,所以我们不是孤立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惊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着匆匆走了。
这几个按照分工,各去一方。
只过一天,重庆的不少报纸,除了政府的喉舌之外,几乎都登出了关于这件事情的真相报道,标题都很激烈,有说“武器不打敌人打工人,”有说“收电费犹如去刑场,谁还敢再去?”更多的,是揭露凶手身份,指出正是因为长期横行霸道,把老百姓的命不当命,才有了这个惨剧。
这些报纸,犹如炸弹,突然在一天出来,一时大街小巷,报童奔跑叫喊,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居民也议论纷纷。
与此同时,电厂组织了请愿委员会,由七个工人做代表,去市政府请愿,要求只一个:严惩凶手,否则不敢保证电厂正常运转。被打死的工人的遗体,现在搬到了厂大门口,用棺材装了,用冰护着,十几个小伙子担任了纠察队员,保护着他们的同伴遗体。“不惩凶,不入殓!”这是电厂的口号。重庆其他的工厂,派人来电厂,送来他们的挽联,花圈,这些东西挂满了厂大门处,前来观看的重庆市民,每天络绎不绝。
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是当局想不到的,更是那个秘密机关的头头做梦都没想到的。不就是打死个苦力吗?还能翻起什么浪来啊?工人越聚越多,政府几天没有回音,有些人不耐烦了。“都到市政府去!把厂关了!把机器停了!”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吼叫。另外的人劝告,还是要听请愿委员会的,既然推举了他们,就要相信他们能把事办好。请愿委员会向当局发出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无答复,罢工!重庆其他几个大厂也表示,跟着电厂行动!
一个小小的特务人员,他的价值在这样怒潮般的吼声面前,完全不能匹敌。领导有一种屈辱感,但是领导现在也感到底气不足。毕竟打死了人,毕竟是完全背理的事!拿着枪,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是本分,但是面对成千上万挽着臂膀的老百姓,枪里头几颗子弹失去威力了。
闹到后来,一些知识分子发言了。教授们尤其愤慨,说这样草菅人命,不制裁还得了?人权哪里去了?不少团体还上书最高当局,敦促他们表态:在凶手与受害人之间,到底选择哪个。工人们听说有读书先生的支持,劲头更足。读书先生与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人就是元老的学生,他们到元老家去,用民主观念影响元老。说得那些白须飘飘的元老义愤填膺,激动不已,去找他们过去的学生,现在的当权者交涉,质问民生。
法庭判决很快下来,执行枪决!那个开枪打死工人的张姓特务,到死也弄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个结局?而成千上万的市民跟着囚车,一直看到验明正身执行,才慢慢散去。然后是隆重的追悼会,各个工厂都送了花圈挽联,会场里,呜咽声起,最底层的人们通过这呜咽声,传出他们的悲愤,也惊讶自己的力量。
刘石在凶手被惩处后,立即通知张颜他们,停止一切聚集活动,绝对禁止去电厂,短期内不要和电厂朋友见面,各人在家安歇,也不要再与任何人探讨这事,尤其不准说出这次运动的细节,对家属都不能说。刘石的判断总是准确。这件事上,当局实际上输了一局。他们倒并不是惋惜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特工,但是这么多工人一起行动,迫使政府承担责任,这件事本身就是爆炸性的。说明已经有人暗中与他们为敌。
那个机关的人尤其愤慨。看到同事被无可奈何地处决,物伤其类,都发誓要把幕后的敌人揪出来。他们很快行动,电厂里,来了不少陌生人,到处打听,可是工人们都不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工人们也确实不知道。请愿委员会的人是大家公推的,都是本厂有技术,有人品的好人,这些人大多老实本分,毫无调查价值。
调查没有就此停步。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特工打听到外来人员张某曾经与电厂李某来往密切,而在罢工结束后,张某不知去向。李某是电厂一个锅炉工,年轻,善于演讲,正符合一般危险人物特征。特工们决定从他下手。
那天晚上,李某在米粉摊上吃米粉,忽然一个邻座的年轻人将一碗开水朝他身上泼过来,李某躲闪不及,身上被淋湿。
“你过细一点嘛!”李某责备那人。谁知那人比他还厉害,开口就是:“你格老子是要扯皮是吧?”过来就揪住李的领口,还没过几秒钟,几个便衣出现了。
“搞什么嘛,你们两个!”一个便衣大声吼道:“嫌太安逸了是吧?带到局子里去!”不由分说,将两个人一起带到警察局。李某一进去就知道事情不好,绝对不是一般扯皮的事,但到了黑屋子里,已经无可奈何。便衣们直截了当地问他,那个姓张的住什么地方?李某王顾左右而言他,便衣都是内行,对他施行了酷刑。辣椒水老虎凳,李某尚且咬着牙。到烙铁烫到皮肤上,电流通到身上,李某终于招了。但是招了不等于叛了,他是到第二天才招的,拖延了时间,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完全无法忍受的刑罚下,他尽力保护了朋友。
从这天起李某就失踪了。工友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工厂把他作为旷工处理了。
刘石做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安排在电厂的不止李某一个,有人秘密知道李某蹊跷失踪,马上通知刘石。刘石在第一时间通知张颜,张颜连衣服都没拿,拿着刘石给的钱,立刻消失了。等那些特工赶到张颜住处,守候多时,张颜踪迹不见,再审李某,李某嚅嗫无言,特工焦躁,手起一铁棒,将李某脑袋打碎!李某,一个活生生的青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地下。特工们为被枪毙的同事报了仇。
刘石率领工人闹工潮,忠祥在运动中跟着刘石,完成一切交给的任务,忠诚又顽强。运动过后,刘石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工农核心组织、为穷人奋斗?忠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昏黄的电灯下,刘石讲了全国的形势,讲了党的纲领,党在目前的任务,尤其是地下党当前的任务。忠祥听着,不住点头。刘石将一幅纸剪的党旗贴在墙上。镰刀、斧头交叉,红色的旗帜,是无数烈士为了实现主义,用鲜血染红!
忠祥举起右手,跟着刘石宣誓。
“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牺牲个人,永不叛党!”刘石说完了,转身紧紧握着忠祥的手:“从今天起,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祝贺你!”
忠祥觉得日子有了新的意义,平淡的生活有了盼头。内战已经爆发,忠祥再不是一个旁观者。他用党员的眼光,分析战争形势,为自己一方的胜利而高兴。
刘石在张颜出走的同时,向老板辞了职。“我家老人病危,需要去照顾。”他这样对老板说。刘石提着简单的行李,笑眯眯地到忠祥这里来。忠祥见刘石走,诧异地问:“不做了呀?”“还做呀,现在去把家事料理一下。”刘石平淡地说。他在忠祥面前坐下,摸出一支烟点上,看看四周没人,马上严肃地说:“你立刻辞职,离开这里,回武汉去!”忠祥问:“出什么事了?”刘石说:“你莫管那多,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忠祥点点头,问:“以后怎么找你呢?”刘石说:“我会找到你的。”说完悠闲地起身,哼着“空城计”,摇晃着离开。
忠祥情知事发。也对老板说,兄弟开个店子,要人手帮忙,没法子,只得去几天。老板对忠祥的勤勉有些舍不得,说你莫嫌钱少,以后生意好了我会加的。忠祥笑着说哪会呢?老板对我的好我不知道呀?忠祥回家,立刻和老三商量,把家搬了,搬到城市另一头,一个小山的山腰上,租了间小屋住下。又叫老三,从今天起,不去码头车站做活了。老三问为什么?忠祥说我们该回武汉了。重庆又不是我们的老家!老三对这个说法很赞成,提出联系下水的船由他去办。
“你呆里呆气的,船老板见了你这样的人,就会狮子大开口!”老三说。忠祥忍住笑说:“就是!这种事情只能你去才办得好。”老三跑了一个星期,联系到一条下水的木船,装运粮食到武汉,可以带几个客人。忠祥在家,整整躺了一个星期,哪里也不去。
头一天晚上,老二老三和两个孩子,在家里做了一顿好吃的。老三拿出手艺,烧了个狮子头,烩了个全家福,凉拌了莴苣,用面粉贴了几个千层饼。“吃吧孩子们!”老三笑呵呵地说:“这是我们逃难的最后一餐饭了。那时候在路上,要有这些吃的,你们的娘跟婶娘都不会死了!”说到老婆,老三的声音有些异样。他没有提孩子,那个伤痛更大。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内心的痛楚!忠祥看见了老三的细微表情,赶紧把话岔开:“吃吧,吃饱了,坐船不怕摇晃!”国华问:“二爹,我们坐船,可以看到江猪吗?”江猪就是江豚,那时候在长江里随处可见。忠祥说:“江猪要起大风才出来。我们坐船,最怕大风了。这样,回到函三宫,我带你们到江边去看江猪。”
淑芬闷着头,吃了三个大狮子头,还要吃,老三说:“丫头就是憨!你也吃点别的菜呀!”淑芬撅起嘴说:“我就爱吃肉嘛!你不是说了随便吃的?”老三嘿嘿笑着:“是的,是我说随便吃的。你就吃啊!不过还是吃点凉拌莴苣呀!”淑芬不理他,又夹了一个狮子头。两个孩子吃饱了,自己去脸盆里洗了油手,问:“三爹,我们几时走啊?”老三说:“你们比我性子还急些!要到明天早上才开船的。”
国华天没亮就醒了,不敢吵醒大人,悄悄用手去挠淑芬,淑芬梦中被挠醒,嘟噜着:“二爹!三爹!要走了吧?”老三睁眼看是天黑,吼了一声:“就你鬼大!睡个觉也不肯安生!无缘无故的来烦人!”淑芬委屈地说:“是你们把我搞醒的嘛!”老三又吼道:“鬼把你搞醒的!做恶梦吧?”淑芬打着哭腔说:“就是,就是你们把我搞醒的,说要走,又不肯走了!”忠祥在那一头,慢声说:“国华,你莫做鬼做神的啊,害你的妹妹!”国华“扑哧”笑了。老三也笑骂了一句:“国华你个猴子!小心我打你的人!”
看看天,已经黎明,地上灰蒙蒙的,一家人都睡不着了,忠祥把电灯打开,屋里顿时亮堂堂,老三说:“反正睡不着了,我去把昨天的现饭炒一下,吃了好走路!”说着下床去厨房。
淑芬说:“二爹,我们的老家什么样子啊?”
忠祥说:“老家跟这里差不多,热天也是很热。不过我们那里很多花园,你们捉迷藏,那是不愁地方了!”
国华说:“房子大不大啊?”
忠祥说:“房子很小,不过再小,也是自己的房子,住在里面可以躲雨。冬天,看外面的雪花,很好玩!”
老三叫吃饭。两个孩子慌忙穿衣服,穿鞋子,又是一阵忙乱。
天大亮了,跟房东告别,两个孩子,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头,忠祥背个包袱,老三用扛棒挑个包袱,一起到码头上去。清晨的朝天门码头,雾气刚刚散去,嘉陵江和长江两条大河在这里汇集,水流湍急,翻着巨大的漩涡。千百艘轮船木船,靠泊在沿江码头上,水波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声音。一条木驳正在上货,脚夫们扛着硕大的棉花包,骆驼一样,缓慢地下到河里,又缓慢地走上坡岸。老三老远就叫着:“戴老板,我们来了啊!”河下木驳船上,一个中年汉子稳稳站在甲板上,点着进舱的货物。听见老三喊,他“哎”了一声,开玩笑地说:“傅老板莫乱喊嘛,哪个是戴老板,那个不能乱叫的!”
忠祥抱着淑芬下到船上,笑着说:“老板的胆子这样小啊,连应承一声都不敢?”老板说:“那个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你们叫我老戴最好!”老三牵着国华,也下到船上,对忠祥说:“你莫听他鬼说!他的胆子小?天晓得!我告诉你,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不敢赚的钱!”老戴嘿嘿笑着说:“那个是的。钱,又不咬手,不赚,不是傻子嘛!”老戴叫把孩子带着,到后面舵室安歇。所谓舵室,就是在船尾,用木板钉的一个四方四正的平顶棚子,人站在里面,可以看见航道前方,操作舵。川江航道,凶险异常,操舵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这老戴就是跑了半辈子川江的老舵手,这千里沿江,无人不知。
船缓缓离开码头。一个水手拿根长篙,点着岸,让船慢慢向中流驶去。渐渐水急了,船摇动起来进入中流,浪涛立刻拍击着船身,激流托着船,快速向下游走去。老戴早已进入舵室,用手把着舵,眼睛看着前方。
水手们全都上了前甲板,各人把握好梢杆,一声号子,一起用力扳梢。那船借着水势下行,两岸的山啊人啊房啊都飞快向后退去。
忠祥站在甲板上,看着身后,重庆,这个栖息了一年多的城市,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