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墙之隔的殿外,朦胧夜雾笼罩着黯淡天色,意味着夜幕即将来临。挨完训后,寸心小心翼翼地跟在冥尘身后,亦步亦趋地踩着他影子出了大殿。
片刻前,就在祖师爷训话的过程中,寸心在大殿上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就连祖师爷说允许她随时打小报告也高兴不起来。归根究底,冥尘挨训都是因她的缘故,但又一想,冥尘被师祖训斥全是因他饮酒伤身,而自己不过说了几句实话而已。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
“啊呀!”刚一出正殿,埋头苦想的寸心头上便被人敲了一记,捂着脑袋抬头,印入眼帘的是噙着若有似无笑意的唇角,冥尘闲闲地抄着手,眯着狭长的双眼,“你这个小笨蛋,方才为师一直冲你使眼色,你怎么还跟师祖告状的?嗯?”
晚风卷起他额前散发,在两人面颊之间翻飞,有淡淡梨香萦绕在鼻尖。寸心吸吸鼻子,委屈的话音愈来愈小:“我,我以为你瞪我来着.....”
话一出口,冥尘果然就瞪了她一眼,微微上翘的唇角总是一贯噙着若有似无笑意,让人琢磨不透他此刻究竟是喜是怒。寸心缩了缩脖子,捂着脑袋的手掌悄悄摊开,将脑门遮得严严实实。
“回去再跟你算账。”冥尘摇摇头,转身便消失在殿前。
寸心讷讷地想,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相比喜怒分明的掌门师伯,冥尘的性子着实让人难以琢磨,寸心无奈地挠挠头,朝着冥尘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天色暗沉,只有微微的光亮,是即将入夜前最后的挣扎。大抵是怕寸心找不到回流云峰的路,冥尘飞得极慢,站在云头上悠然欣赏夜景,寸心很快便追了上来,一路无话。
一直到步入梨花林,踌躇良久,寸心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唤了一声:“师父?”意料中的,冥尘果然没搭理她,背着双手踩过落花,径直往梨林深处的茅屋走去。
刚踏进小院,小嗷便‘嗷嗷’地嚎叫着冲了出来,直起身子扑过去抱住主人,脑袋蹭来蹭去的撒着娇。冥尘抬手拍拍它脑袋,紧接着便蹙起眉头疑问地‘嗯’了一声,半蹲在地双手扯住小嗷脸颊两旁:“偷吃了多少鱼?”
小嗷努力地摇头否认,眼神游移不定,眼珠子四处乱转。冥尘抬手便给它一记脑瓜崩,直起身子闲闲地抄着手,居高临下冷冷地:“闭门思过三日,不许吃任何东西。”
眼睛顿时水汪汪的小嗷委屈地上前,试图扯住他衣角撒娇,却被他无情躲开,闪身进了自己屋中。小嗷只好泪眼汪汪地看着寸心,指望她去求求情。闭门思过还行,不准吃东西这点实在艰难。
殊不知,寸心一路上想的刚好和小嗷此刻不谋而合,指着小嗷去给自己求情的。孰料刚一回来,还没等进门,小嗷便被修理了。寸心冲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嗷抬抬下巴,提醒它赶紧闭门思过去。
等到小嗷一步三回头地钻进了小屋,寸心深吸一口气,打算去找师父认个错。刚一进门,便看见冥尘坐在书案后,面前摆放着一叠厚厚的白纸,估计是用来抄写门规之用,而笔架旁就那么显眼的放着一盏害得他被罚抄写门规的白玉酒壶。
见寸心站在门口四处张望,懒散靠坐在梨木雕花椅中的冥尘便喊了声:“进来”的同时,单手执起酒壶,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杯梨花酿。
霎时间,整间屋子酒香弥漫。
鼻尖萦绕着淡淡梨花香,在这片香气中,寸心挪着‘外八字’小碎步怯怯上前,垂首立在书案前。还没等她开口道歉,冥尘已经率先发难:“教过你多少次了,行走时脚掌要摆正,当为师的话耳旁风?”
果然开始算账了。若他是横眉竖目的教训也就罢了,偏偏是半眯着眼,唇角上翘,软刀子般慢慢的折磨人。而这种时候最好别辩解,连气都不出最好。寸心老老实实地垂着头不说话,只悄悄地将两只脚掌并拢,等着他继续算账。
大抵是寸心没能配合的‘辩解’几句,继而引发一场师父教训徒弟的戏码,冥尘也没话可说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后,咳嗽连连。
纠结半天,寸心才踌躇道:“师父,你明明知道师祖不让你喝酒是为了你好,为什么总是不听师祖的话呢?”抬眼见他一手紧紧压制在胸口,却仍是咳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另一手却再次提起酒壶往杯中斟酒。寸心见状,上前按住他握着酒壶的手,“师父,你再喝酒我就去告诉师祖了。”
“那你去呀。”冥尘挥了挥衣袖,端起杯中酒往唇边送,“为师今后要闭门思过,看来前几日说要传授你剑术一事只能作罢了。”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既然你那么听信师祖的话,你便去你师祖尊前请他教学吧。”
这是威胁,寸心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意识到,愣愣道:“师父你怎么能这样呢?”主要是她一直认为传说中的仙人都是飘然出尘高高在上,没有七情六欲,甚至连喜怒哀乐也没有。
总之绝不会是冥尘这个样子。
“哦?”冥尘抬眼看着她,很无辜的样子:“为师一直都是这样的啊,方才你师祖不是还特意说了么,你这师父相比旁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两个字,任性。从来不听你师祖的话,所以才允许你随时去告师父的状啊。”
寸心想了又想,实在是不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既然师祖都说了,那师父你就更应该听你师父的话,你要是听师祖的话不再喝酒,就算我想去告状也没状可告啊。”
“嗯,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弟子确实该听师父的话。”冥尘低低的笑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眸光带着几分狡黠,“那我也是你师父,你就该直接听我的话,而不是间接去听你师祖的话。”
绕了半天,这才算是切入正题了,流云上仙果然是个无聊之人。这一点,从外面梨花林中的摆设就能看出,那些矮桌、躺椅可全是活树,在它们还是小树苗的时候,被人强制定了型,逼着它们生长一张椅子、或者桌子,而不是本该长成的树。
好一会儿寸心才明白过来,冥尘并非无理取闹,而是在驳回寸心可以随时去师祖那里告状的权利。寸心想了想,反驳道:“那你不也没听师祖的话?”
还没说完,就被冥尘专门等在那里似的打断:“所以我师父罚我闭门思过了啊。”顿了顿,宣扬胜利似的:“你师祖如何罚我,是我的事,我会如何罚你,那就是你的事了。”
是了,师祖可以处罚他,因为他是师祖的弟子,而自己是他的弟子,他处罚自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面对如此不讲理还把威胁做得那么冠冕堂皇的恶势力,寸心无言以对,只能选择沉默,以求保留万不得已去告状的权利。
喝下一整壶梨花酿,冥尘渐渐有了些醉意,他闭上眼将身体深深地陷入铺着灰熊皮的椅子中,长长睫毛微微颤动,微微上翘的唇角溢出小小声呢喃:“仙人的生命实在太过于久长,久长到都不知活着是什么滋味了。”
灯火如豆,勾勒出他如画中拓印而来的轮廓,连睫毛剪影都那么清晰,岁月也不忍心去烙印他正处于双十年华的容颜。病魔却如附骨之疽,自私地缠绕相伴。
寸心看着他安详而苍白的面容,不禁有些许担心,不知道刚才喝下的那一壶酒会不会折磨到他。
刚一想完,椅子中的冥尘兀然咳了起来,脸色更显苍白,眉头只差皱成一团。寸心急忙绕过书案转到他身后,试图将他从椅子中撑起来,手却被他牢牢地压制在自己肩上,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响起极轻的说话声:“其实,我应当感谢上苍,感谢它赐予我一身顽疾,时时刻刻折磨着我,让我知道我还活着的。”
凡人追求的不就是长生不死?为何这个活得久长的仙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寸心很是不解,低低的的唤了一声:“师父....”。
冥尘却似是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头一歪,靠在了她被他压制在肩膀的手臂上,呼吸逐渐恢复均匀,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