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这世间，我们忘却了彼此，那些落泪和欢笑。你们是我的亲人，你们是我的仇人。
落日的余晖下，一群乌鸦在枝头上呱噪着，梳理羽毛的同时不断打量着下方行进的人流。
这是一支逃难的队伍，他们大多身上背着空瘪的包裹，其中扶老携幼者极多，蓬头垢面和满身尘土是所有人的基本特征。饥渴的人们不知已经这样走了多久，身上的食物和水都已耗尽，一块干硬的面饼都会引来四周人的哄抢。人们平日里的礼仪和尊严早已被饥渴榨干，求生的本能被激发出来，一些人更是为了自己或是自己的群体，不惜对其他逃难的人狠下杀手，沦为披着人皮的野兽。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地平线上，道路渐渐黑了起来，几个越走越慢的人慢慢落在队伍的后面，直至隐没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他们虽然也极力加快脚步，可是四人中有需要搀扶的老人和一名怀抱孩子的女子，哪里还能走得更快？
正在他们蹒跚前行之时，三名新晋强盗忽然从两旁草丛中窜出，每个强盗手中都握着一把尖利的匕首！
“你……你们……”那书生模样的男子强忍着打战的双腿，尽力挺直了上身将两名呆住的女人挡在自己身后，可是不等他下面的话出口就已身中数刀，他死死抓住一名强盗的衣服，缓缓滑倒在地上。身后的老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猛地扑上前来，用手向那杀人者的脸上抓去！
随着一声痛叫声响起，这悍厉的凶手一连捅出了好几刀，那老妇终于倒地不起。只是她的右手仍死死的抓着这人的裤腿，不肯松开！那吓呆了的女子此刻发出了凄厉的呼叫声，抱着孩子转身朝草丛中跑去，却又如何逃得掉？
满脸阴狠的强盗脸上出现几道血淋淋的抓痕，嘴角上两撇细长的胡须微微抖动，恼怒异常的他吼叫着追向逃命的女人，混杂着愤怒、兴奋、卖弄的吼叫让强盗戾气陡增，而这柔弱的妇孺正是刺激其勇气的来源。
强盗快速的接近了逃命的女子，鲜血未干的匕首如同毒蛇吐出的红信，扭曲的脸血肉向外微翻，剧烈的运动让他喷出的气息杂乱起来，手中的匕首在变得愤怒的眼神中朝着女子的后背一刀刺去！
女人奔跑的身体开始前倾，快速流失的体力让她向着面前的草丛扑倒，背上传来的疼痛，反而让她将怀中的孩子朝前托出，这样的动作带来伤口更加剧烈的撕扯。纤细的手臂将手中的孩子朝一处茂密的草丛抛去，此刻初为人母的女人已经用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母性的本能使她想让自己的孩子尽量离危险远上一些。
此时前方转弯处出现了一丝光亮，在茂密的草丛遮挡下，这光亮显得有些微弱。
“须子快走，有人打着火把过来了。”另外两个同伙已经扯下两人背后的小包袱，用手在里面胡乱抓着，将其中的物品尽数揣进怀中。
须子是老鼠的别称，不知是因为他长得这样，还是另有所指。这还在荒野草丛中用匕首拨动草丛的强盗，扭头看到前方百米传来的光亮，仿佛烫伤反射般猛地猫下腰，朝同伴处快速奔去。
此时他的手下意识的在胡须上触碰了一下，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不平之气，‘奶奶的，老子回去就把它剃了。’这想法立刻消除了须子心中的愤懑，也让他脚步更急，和另外两个强盗急急消失在道旁的草丛之中。
从前方陆续过来的是二三十个同样逃难的人，在几把刚点起的火把下慢慢接近，一名眼神略带惊慌的孩子猛然间发出一声惊叫，却是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二人，人们纷纷围了上来。几个打火把的男人心惊肉跳的四下照看几下，发现了不远草丛中的白衣女子，叹息声中几个壮着胆子的年轻人将他们并排放在了路边。
眼前的景象让几个孩子低声哭泣起来，更多的人眼睛在黑暗中惊慌的扫视着，人们翻出几块脏破的旧布将路旁三人草草的遮掩了一下，才继续朝前而去。野外的草地上蚊虫很多，只是那一旁的草丛始终静悄悄的，却不知襁褓中的孩子是否仍在熟睡。
天色渐渐的亮了，路上陆续过去几批逃难的人，大多是十来人一路，发现路旁的死者人们不断发出叹息之声，其中少数人更是神情紧张或是木然地匆忙而去。随着这队人群刚刚离去，一阵婴儿的哭闹声却在草丛中远远的响起，这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大，在旷野中远远地传了出去。
此时道路上又有人走来，却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乞丐。这一路上虽然不断遇到逃难的人，可是这乞丐却刻意离开了人们，可能连强盗都不愿意触碰那脏臭的身体，在这危机四伏的道路上他居然安然无事。
草丛中传来的孩子的哭声让老乞丐停下了脚步，他疑惑地看了看草丛，又望向前方几百米处人们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这孩子的哭声还是洪亮，看来身体必然不差，老乞丐记得此处距离最近的村子不到三日的路程，而自己怀中藏的食物还有不少。他摇了摇头，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要知道只要能找到需要的人家，一个健康的婴儿可是能换来不少的钱粮，可是一个婴儿怎么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看着眼前这丛茂密的草丛，老乞丐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道路，竟然已近百米。要不是这孩子声音洪亮，再加上四下里十分的安静，自己就是走过也是听不到的。
‘什么爹娘这么狠心，丢弃孩子还要挑这么个偏僻的所在？’正要上前拨开草丛的老乞丐，却听见草丛中传出几声哼唧声，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声音！老乞丐双手握紧行路的木棍，轻轻的拨开了草丛，草丛后的景象让他瞪大了双眼，他如同被闪电击中般定在当场。
老乞丐浑身上下有些僵硬，连那拨开草丛的木棍也静止在手中，好像化为了一尊泥塑的人偶。“天意，这是天意啊。”老乞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片刻，他口中才发出了这喃喃的自语声。
草丛后面是一副奇特的画面，一个大半凹陷进地面的小坑里铺满了厚厚的干草，干草压成了一个半圆的弧形。一只强壮的犬类正侧卧其中，它柔软略鼓的腹部上趴着几只耸动的幼崽。它正温柔的轻舔着一名人类的婴儿，并用嘴巴轻拱几下，让他更加接近自己的腹部。此时的场景中没有与生俱来的野性，从它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仿佛有一圈看不见的微亮笼罩了自己，渗透了自己僵硬的身体和内心。这光辉跨越了生命种族，润进自己的心灵。此时老乞丐在心中‘听’见细微的一声脆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破碎了硬壳。
这老乞丐原本也是寻常人，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小户人家。三十岁前四处帮人打工度日，倒也算个本分人，只是他三十三岁时终于时来运转，遇到一个带他做买卖的人，在跟随那人几年闯荡之后倒也存下一些银钱。手头渐渐宽裕的他交了很多酒肉朋友，经常和这些人在一起开销也大了不少，为了在朋友们面前维持住自己的面子，就开始有了一些歪念头。
终于一次他将这歪念头打在了自己的恩人加伙伴身上，一次将两人做生意的全部资金悉数弄到自己的手中。在细心的谋划下，这钱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自己的腰包，他更是找机会将那有恩于自己的伙伴抛开，任他流落异乡。几年之后他成了住地小有名气的富户，原本单身的他，现在有妻有妾，子女绕膝。
可这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变幻莫测，在他年近五十的时候，他却吃上了一桩官司。据说一名当地官员的家人，在吃过他店铺卖出的补品后，竟然病情急速恶化以致不治而亡。这官员的本家和娘家在本地极有权势，他因此被抓进了大狱，只几年时光，原本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而去。虽然最终他出了大狱，可是不光妻妾们已经改嫁，连两个孩子都不知去向。以前的酒肉朋友们现在见他如见鬼，更有甚者还对他拳脚相加。
流落街头的他一路行乞，到处找寻自己失散的骨肉。虽然几年后终于找到了孩子，可这些年他的孩子也是受尽了屈辱，加之他从前从不在孩子身上花费时间，现在这些孩子也早已不认他这个爹。
断了最后一丝念想的他却没有死，他疯了。
在短短半年时间中，这疯乞丐又经历了两次可能致命的危险，不过都阴差阳错的躲了过去，最终他渐渐清醒了过来。
不过这时的他性情大变，也不再怨天尤人，甚至对于任何事情都没有了愤怒。
在长久的思索中，他终于想通了这一切发生的原由。有时他在那些无法入睡的黑夜中心中生出一些不甘，他不甘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时还是一名乞丐，甚至希望自己能重新回到从前，这样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能多尽一些身为人父的职责，却不仅仅是赚钱。
随着生命在乞丐生涯中逐渐逝去，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乞丐的身份，只是经常在梦中会梦到曾经小时候的孩子们。
他不愿意人们知道自己的姓名，也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除了向人讨食外从不与其他人接触，包括身旁其他的乞丐。
这老乞丐把孩子从狗窝里抱了出来，那强壮的大狗甚至没有动，只是用眼睛定定的瞧着他。
老乞丐用嚼碎的食物喂给孩子，拿些小玩意逗他，终于让孩子停止了哭闹。
看到摆放在路边的尸体，他又从四处捡来些枯枝朽木，将他们火葬，他在心中隐隐觉得，他们就是这孩子的亲人。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在身边，老乞丐讨食竟然还顺利了不少，饿肚子的时间也比之前短了很多。在他赎罪般尽力的照料下，这孩子一天天的大了，虽然跟随他四处风餐露宿，却也没得什么大病。终于有天，这孩子开口跟老乞丐问自己的姓名，老乞丐想了许久，告诉孩子姓梁，可能是希望只要有他在一天，他和孩子就会有粮吃。
从这天起，老乞丐便叫孩子阿亮，却不是粮字的同音，却说是因为小时候孩子哭声洪亮。阿亮又问起自己的父母，老乞丐也从当时的回忆中告诉了他一些大概，据他判断，孩子父母显然是没有受过什么苦的读书人，可惜乱世之中，最苦的也是这些身体单薄又无一技傍身的读书人。
阿亮一直随着梁爷爷四处乞讨，两人相依为命。在闲暇时，梁爷也教阿亮读书写字，阿亮人很聪明，什么东西都一教就会，一学就精。可惜梁爷爷所会实在有限，到得后来竟连个新鲜的故事都没有了。偶尔捡到的破书，阿亮都宝贝似的随身藏着，读得烂熟还是舍不得丢。
说起来也是奇怪，这梁爷明明没有读过什么书，却能回答阿亮几乎所有提出的问题，虽然阿亮很多当时都理解不了，可是阿亮对梁爷说过的话还是大多记在了心中。
“为什么他们有房子住，有新衣穿，我们却连饭也吃不上？”阿亮歪着头。
“因为我是乞丐，我犯了错，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所以我们没房子，没饭吃。”梁爷叹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
“阿亮也是乞丐，阿亮做错什么了吗，阿亮一直都很乖，很听爷爷的话。”阿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认真地想了想说。
“阿亮没有错，是其他坏人做了错事，才让你也成了乞丐。”梁爷摸了摸他的头。
“坏人做错了事，也会成乞丐吗?”阿亮想了想，继续问。
“我不知道。”梁爷终于叹了口气。
“会的，因为他们也犯了错。”阿亮想了想，高兴地对梁爷说。
“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做东西，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吗？”阿亮继续问。
“爷爷不能了，爷爷年纪大了，你是可以的，你想做什么呢？”梁爷看着阿亮，认真地问。
“我也不知道，那天听说书的讲，有人能在天上飞，还能降妖除魔！”想起那说书人的讲述，阿亮听得两眼放光，迟迟不愿离去。
“爷爷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人会飞，倒是听说有些道长会降妖除魔。爷爷去庙里问问，看能不能让你留在那里。”梁爷想了好一阵，点了点头说。阿亮高兴得跳了起来，不过在确认梁爷不能留下后便沉默的低下了头。
“爷爷不留在阿亮身边吗？那阿亮也不学降妖除魔了，阿亮要留在爷爷身边。”阿亮紧紧地抱着梁爷，低下了头说。
“哎，傻孩子。”梁爷摸着阿亮的头，久久没有说话。
几年时光匆匆过去，阿亮已经十二岁了，这几年他都独自外出讨饭，让梁爷在栖身的地方等他回来。这年的冬天很冷，冰冷刺骨。梁爷在一个清晨离开了阿亮，神态安详，好像身在梦乡。在窝棚里其他乞丐的帮助下，道生在城外点燃了亲手堆积的柴草，只是从这一天开始，阿亮便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