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血统
两年前，时广明应九州大学邀请到日本做访问学者。有一次，他在九州大学做一场题为《秦人移民对日本文化的影响》的学术演讲时，演讲中他根据史料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秦人移民在绳文时代后期的日本建立过政治团体。考虑到日本听众的神经太过敏感，他小心翼翼地用政治团体来代替政权，但没想到还是激怒了一些右翼的日本听众。
一个戴眼镜的听众首先发难：“你们中国人总是自以为是，我承认，日本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很深。但是，仅凭着秦人跟现在日本人在性格，风俗，礼仪，制度等方面的某些相似，就推断秦人移民在日本建立过政权显然是非常可笑的。要知道，从来没有外族侵占过日本，大和民族是单一的民族，千古一系的菊/花王朝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皇室。”
“当然，这只是个假设。”时广明只好解释，“我们研究历史，需要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我们首先尊重可靠的史料，但对于一些未有论断的历史问题，我们可以根据史料中的蛛丝马迹来做出假设，为我们研究历史提供方向。”
这一番解释显然不能让眼前的听众释怀，他依然不依不饶地反诘：“作为历史学家，应该是客观和谨慎的。在您提出这个假设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另外一个民族的感受？”
日本民族是一个内向敏感的民族，典型的岛国国民思维。时广明不得不耐心地解释：“这就是我比较钦佩那些站在世界及未来高度上思考人类历史的历史学家，他们的著述中不掺杂任何人种、民族的情绪和偏见。对于刚才的问题，即使将来得到更多的史料证实，对日本民族的感情又有何伤害？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都是几百万年前东非大峡谷里的一只猴子。”
那位听众依然忿忿，却窘于词穷。这时一位矮个子听众站起来说道：“日本人来自大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那是数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就开始了。今天，在日本岛内有着徐福登陆处，徐福祠等一百多处有关徐福的遗迹，民间还把徐福奉为五谷神祭祀神。我想，徐福船队移民日本或许也是事实，但徐福船队移民不足以成为日本岛内的主体。我想问一下您，应该怎么理解您提出的政治团体？”
时广明点头表示赞许，然后说道：“据中国史书《史记》记载：秦始皇闻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神山上居住着仙人。为了向仙人求长生不死之药，秦始皇派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入海寻觅。徐福找到平原大泽，就没有再回去。‘得平原大泽’，说明徐福找到了一大块陆地。而在东海上，有大块陆地的岛屿只有日本。我们再算一下，当时徐福船队有三千童男童女，加上护卫兵将及百工等后勤人员不下五六千人。而同时期的日本人口据史学家估计不过十来万，且分居各地。当时的大陆已经进入铁器文明时代，徐福这样一支组织严明的移民船队在绳文时代后期的日本建立政治团体难道没有可能？要知道，欧洲人发现新大陆时，往往一个几百人的探险队就征服了一个上百万人的美洲国家。”
台下的听众情绪沸腾起来，有人说道：“难道您认为日本是徐福发现的新大陆？”
“我只是打个比方，”时广明说道，“徐福所在的秦王朝已经是很成熟的青铜铁器文明时代，而同时期的日本社会发展水平还处在新石器时代的落后水平上，两者之间的文明差距就像欧洲人发现新大陆时一样。在世界范围内，青铜文明普遍比铁器文明要早。但从日本的考古发现，青铜文明和铁器文明几乎是同时存在的，没有明显的过度期。徐福给日本列岛带去了冶金技术和农业技术，使日本经济社会发生了质的飞跃。”
“中国人真的是狂妄自大，”有人站起来反驳，“一名著名大学的知名教授，难道不知道？在徐福出海的时间，日本已经建立了以天皇为首的泛义上的国家。”
时广明说道：“对于这个问题，一些学术界的同仁已经走在前面了，徐福很可能就是神武天皇。”
台下一片哗然，愤怒的听众把碎纸片、矿泉水瓶、甚至手机扔上讲台。
时广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着他侃侃而谈：“中国清朝同治年间驻日公使馆一等书记官黄遵宪先生在他所著《日本国志》一书中指出：日本九州佐贺平原有徐福祠，徐福墓等遗迹可以作为徐福船队登陆日本的明证。日本传国重器剑、镜、玺为秦制，‘尊’‘命’‘大夫’‘将军’这些礼制也是秦语，日本自称神国，创立神道教，又是战国和秦时燕齐一带的方士之术。据日本史书《古事记》，天皇谱系中神武天皇到崇神天皇中间八代没有事迹可考，所以不能作为信史。有记可考的崇神天皇在位时间是距徐福东渡后一百多年，黄遵宪由此怀疑徐福及其后代在日本建立了政体。”
“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歪曲事实！”台下的听众群起攻击。
“提出徐福即神武天皇的观点不仅仅黄遵宪一人，”时广明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继续说道。“香港学者卫挺生出版了《徐福入日本建国考》一书，他根据中日史籍、古物、古钱及徐福在日本的行踪等，从地理、时代、舟师等方面的十大巧合，证明‘秦代使者徐福就是日本开国第一代天皇神武’。第三位撰写专著论述‘徐福即神武’的是台湾学者彭双松教授。他在研究兰花中发现了徐福在日本的遗迹，从田野考古调查角度丰富和补充了卫挺生教授‘徐福即神武天皇’的观点……”
台下听众的愤怒情绪成燎原之势，大有一拥而上痛扁时广明的趋势。关键时候，那个矮个子听众站了出来，他竭力安抚愤怒的听众：“这只是个假设，目前还没有任何有力的史料可以证明这个问题。”
“对，证据？”台下的听众安静下来。
“是的，目前没有确凿的证据。”时广明诚恳地说道，“但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人证明这个问题的。”
时广明的演讲在中日史学界引起不小的争议，一部分人认为这也不失为一个研究的方向，大多数人一笑了之，也有人斥之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更有言辞尖刻者发表评论，说他的假设凭空想象荒诞不经，满足了中国人对自己历史文明的意淫，是一个十足的沽名钓誉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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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卫亚男看看时广明默默地出神，挽住他的手臂。
“今天在墓道里的所见所闻，我要修正我的一个观点。”时广明说道，“你们想想，秦始皇修建了规模庞大的阿房宫却不享用，反而常年劳苦巡视天下。按秦王室制度，秦始皇应该是立有太子的，史籍中却无记载。你们想想，太子又到哪里去了？徐福率一支庞大的船队出海，耗费巨大，秦始皇能放心让他随便挥霍吗？秦始皇生前有三件大事，一是蒙括筑长城战匈奴，长子扶苏监军；二是自己巡视天下，他最喜欢的小儿子胡亥跟随；三是徐福出海求仙药，难道就没有一个监督的人？这个人的身份肯定是很尊崇的。徐福从秦始皇二十八年到三十七共十年一直寻访海上，直到秦始皇驾崩前还觐见秦始皇，说海上有大鱼阻挡。到始皇帝驾崩，二世矫诏篡位，徐福才销声匿迹。”
卫亚男说：“你是怀疑：秦始皇派徐福出海寻觅他魂牵梦绕的女人，太子作为监军跟随？后来始皇帝一死，徐福跟太子就再也没有回来。”
“不，”时广明摆摆手，“应该是徐福跟太子出海没有踪迹之后，秦始皇才遗诏长子扶苏主事的。二世胡亥矫诏篡位之后，徐福跟太子就更加不敢回来了。《史记》里说，‘徐福得平原大泽，止王不来。’”
“哈哈……”羽田芳子冷笑道，“你绕来绕去假设推理了半天，无非是想说徐福和秦始皇太子到了日本。”
时广明说道：“虽然这是一个假设的推理，但存在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很有可能秦始皇太子就是神武天皇，徐福虽然是那支船队的领导，但他需要太子血统的凝聚力来控制船队，所以他不可能是神武天皇。可以说，你们现代的天皇傀儡制度源远流长。”
“无知的狂人！”羽田芳子愤怒地说道，“没有证据的东西就不要端到台面上来，自卑的中国人就是靠这种方式意/淫的？”
“意/淫？”时广明说，“对于日本人的起源的学术问题上，日本学界曾流行过本土起源说和大陆起源说。对于自己的起源，日本人内心是很敏感、很矛盾的。日本学界既想本着客观科学的态度去做研究，但是又唯恐出现他们不希望见到的结果。”
“什么叫做不希望看到的结果？我倒想听听时先生的高见。”羽田芳子黑着脸说道。
时广明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为了证明本土起源说，日本有人居然声称发现史前文明的遗迹。这一事件甚至被一些别有用心的政治家所利用，成为宣扬日本民族独立性优越性的工具，但后来证实不过是个闹剧。日本人一方面乐于接受外来文明，另一方又从骨子里排斥，民族性格上的自信和自卑，包容和狭隘同样鲜明。真的是有意思!”
“这是学术上的事，用你们中国一句老话：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就崇尚学术自由，自由的学术总比某些国家的政治学术更有价值一些。”羽田芳子针锋相对话里夹话讽刺一句，“客观地说，相比本土起源说，大陆起源说更有市场，而且有好几个版本，日本人没有您想象的自卑和狭隘。”
“那也不尽然，”时广明说道，“日本人大陆起源说目前学术界主要有这么几种：蒙古人起源说、朝鲜人起源说、东南亚马来人起源说，西南中国少数民族起源说，秦人起源说等……”
羽田芳子说：“看来时先生治学广泛，一个古文字专家居然对日本人的起源这么关注。”
“这个问题我已经研究很长一段时间了，”时广明继续说道，“据很多学者研究，日本大和民族与蒙古人因为个体基因和语言结构的某种相近，支持蒙古人起源说历久不衰。朝鲜人起源说主要依据是地理的便利和交流史上的遗迹，自明治维新起就有人研究了。因为个体结构和基因组成的相近性，马来人起源说也曾风行一时。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彝族、哈尼族、傣族因为在遗传和风俗信仰与日本人的某种相似，所以中国西南少数民族起源说也不乏市场。但是，日本学界似乎有某种默契，他们心照不宣地对秦人起源说采取排斥的心态。即使有少数追求真理的学者提出新的证据，他们往往也嗤之以鼻，不加深究。我不知道这种心态是如何形成的，但这确实表明日本的民族心是十分脆弱的。因为比较其他几种起源说，秦人起源说在人员、装备、文明程度等方面远远超越了前者。徐福船队是青铜铁器文明国家的有组织移民，而同时期的日本还处在新石器的末期。然而徐福这样一支煌煌船队却在日本正史中没有留下一字，难道仅仅是因为时代远久蛮荒的缘故？现在的日本人也许怕触及历史的真相，在起源问题上采取多元化的策略以图混淆视听、以图掩盖历史真相。”
时广明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羽田芳子的脸上的变化，直到说完，羽田芳子只是淡然一笑，说道：“日本学界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徐福是到达了日本，作为一个历史研究的课题是可以的。但不像某些所谓的学者，居然以研究秦始皇太子就是日本天皇来哗众取宠，其动机十分幼稚。这种显然带有有政治目的的所谓研究，放在世界学术界会让人笑掉大牙的。我堂堂天皇是神的后裔，你这是对日本民族的侮辱。”
“神的后裔？我看未必。”时广明笑道，“人类对上古不了解的事情，往往编撰了大量神话传说，还把一些散乱的神话传说编成谱系。从西方的圣经人类谱系到日本的天皇一系，充满了荒诞诡异。无论西方还是东方，上古史可信的并不多，教授说得好，真正的历史都是埋在地下的。至于你所说的天皇是神后裔，神圣不可侵犯，哄哄日本民众是可以的。对于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来说，日本人来自大陆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你们考古学家的怀疑精神十分可嘉，你们总是希望历史从你们手中得来。不过，”羽田芳子想想说道，“日本人即使来自大陆，但也不是来自中国这种劣等民族。”
时广明说：“中国人和日本人同文同种，日本文明是一种继承文明，它的血液之中的主要基因来自中国大陆。”
“中国最常见的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羽田芳子愤怒地说道，“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引以自豪的优越感？天朝大国老子第一的自大心理？日本虽然使用汉字，但日语是阿勒泰语系的一支，与汉语是截然不同的。至于同种，我承认日本人和中国人都是黄种人——蒙古人种。这又能说明什么？”
时广明没有想到羽田芳子的反应会是这么激烈，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困扰着他的问题：那一半祖龙壁怎么会出现在日本？是徐福带到日本的？还是后来的移民带到日本的？最早使用现在技术勘测秦始皇陵的是日本人足立喜六，秘道里的那些日本军人也极为可疑，日本人到底要干什么？历史以来，打秦始皇帝陵主意的不乏其人，但牵扯到日本人却还是少见。难道秦始皇陵中藏着对日本人不利的东西？羽田芳子千方百计密谋秦始皇陵，手下却只有山崎和香川两个日本人，其他人都是在中国收买的，以区区几个人就想进入秦始皇陵，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财宝或者她所谓的长生不老之药吧！
时广明心想不妨试探一下，于是说道：“秦朝人很可能在日本建立了最早的政体，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徐福登陆日本的事情，但或许有实物可以证明。祖龙壁的一半为什么会出现在日本？那不是秦朝的实物？或许，还有更多的资料和实物……”
这句话也许是呛到了羽田芳子的喉咙，羽田芳子半天没有说话。
时广明察言观色，乘胜追击：“即使有，也会被日本人藏起来了。因为这会伤到国体的尊严，触及日本人脆弱的尊严。”
“信口胡言！”羽田芳子冷冷地看着时广明，“我以日本武士的名义发誓，你如果再辱及我天皇的尊严，我将把你们全部通通杀掉。”
“武士道精神难道杀得死真理？”时广明打断她的话，“武士道精神不过是军国主义掠夺文化，不过是秦暴虐文化的遗存。武士道的忠贞和尚武精神不过是秦人殉葬习俗和鼓励外战政策的异国重生，日本天皇不过是秦始皇的一个影子。”
“证据？”羽田芳子逼上来，揪住时广明的领子。
“历史也许要掀开新的一页了。”时广明手指着前面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