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终于暗了下来,远山和大片即将熟透的麦田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胡菲菲已经在那条她总觉得会干涸的河边来回奔跑了半个小时,确定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无法分辨,她才背起书包朝家里走去。
她脑子一片混乱。回想下午两三点在郝帅老家后院杂草丛中发生的事,依然恍惚得像一场梦。郝帅、鼻涕虫、老鼠、竹竿、胖子他们几个的脸也像是一个个明晃晃的大太阳在她面前绕来绕去,晃得她晕眩作呕。
她感觉自己失去了特别重要的东西,尽管她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平生第一次被这么强烈的失去感占有,使她突然之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闻不到麦子的香味,听不到河水的流动,像被镰刀割去根脉的麦秆,轻飘空空如也毫无思维,靠着往昔的记忆摸向回家的路。她一点不记得今天是她生日,十一岁生日。她只希望奶奶不要察觉到她的异样,更不要骂她。
奶奶是个孤独又倔强的老人,是村里唯一一个公开抽烟的女人,瘦而美丽。年轻的时候曾因为躲在马房里偷偷抽烟不小心点着了草料,害得群马脱绳狂奔,全村皆知。自那以后她倒是坦荡了,抽烟毫不避讳。她抽烟的样子很美,像一个风骚的红尘女子,似乎吐出的每个烟圈都是一个心碎流离的故事。
她从不给任何人讲她的过往。胡菲菲虽然很小就跟她一起生活,却只知道她很早就成了一个寡妇,以至于胡菲菲从来没见过爷爷长什么样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胡威,二儿子就是胡菲菲爸爸。
胡菲菲爸爸和妈妈在她刚记事起就常年外出打工,一年回家一两次。爸爸妈妈都是不会表达且羞于表达爱意的人,短暂的相聚并没有想象中的热闹和亲密,常常一家人围着桌子沉默。胡菲菲低着头边抠手指头边偷偷瞄上他们两眼,他们像是两个奇怪的陌生人。碗筷偶尔碰撞发出声响,才将他们从深深的沉默中拉回现实。奶奶从不上桌吃饭,她总是端着碗夹点菜,蹲在院子里吃,她说她习惯了,趴桌子上吃不下。这个习惯让菲菲觉得跟奶奶美丽的外貌严重不符。
他们从不给胡菲菲买任何玩具,一方面出于节俭,一方面他们固执地以为玩物丧志。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她一定要成器,即使是个女儿也一定要成器。他们不像大哥胡威那般有钱,冒着违背计划生育政策要被拆屋和倾家荡产的风险在生了胡小满之后又生了个弟弟胡小天。
虽然胡菲菲经常跟胡小满一起玩耍,却是从心眼里看不起她。她长得黑,人又笨,成绩差,跟她在一起在胡菲菲看来完全是因为没有办法割断的亲戚关系,她们从根本上来说不是一路人,将来也不会是一路人。
要说这个村里她能看得上眼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郝文。郝文是郝帅的弟弟,同父同母,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两人性情存在着天上地下的差别。他们都在小学部五年级。按照郝文的成绩,他早该读初中了,却因为他父亲定下的规矩哥哥不升级弟弟休想而在五年级蹲了两年。
学校规定男生不准留长头发,但这个规定对郝帅来说不起作用,头发就是他的命,要头不要命。在因为留了郑伊健一样潇洒的长发被叫到校长室的第二天,校长就被打得鼻青脸肿辞职走人了。新校长拿他没有办法,改了校规说男生不要留太长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