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前的一日,有个云游的妖怪路过了这里,他侃侃而谈自己四海为家的经历。突然之间,我就对这山外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无法离开这里的我,对那妖怪升起一股妒意,于是我和他打了一架。”
烈未惊讶的瞪圆了眼睛,他差点忘记了眼前这个温和的人是被人们传说为好战的妖怪。
凫徯看到他讶异的表情,对他惨淡一笑。
“似乎就是因为这次打斗,我才成了世人口中善战的妖兽。不过,人类之言,对妖怪来说多是无所谓的。”他目光看向幽深的密林,“妖怪会数百上千的活在暗处,而这么长的时间里凡世早已时过境迁了。”
叶珏看着他,突然发现人类的一生之于妖怪,根本就不算什么。
“那个和你打斗的妖怪就是你想要我去解救的?”烈未问他。“你赢了他吗?”
凫徯深邃的眸光忽然暗了下来。
“我们根本就是不相上下。因为我一味地固执,所以出手非常狠厉,而他被我激怒,也使出全力还击。那场无意义的打斗最后是以两败俱伤收尾的。他负伤离去,而我也遍体鳞伤的躲在山中数年才得以恢复。”
说到这里,凫徯低下头,无奈的哼笑了一声。
“事后想想,当时的自己多么愚蠢,多么狼狈呀。”
看着这个男人因为往事而露出了那般感伤之情,叶珏的眼中也变得黯淡了。
“后来你又见到他了?”
凫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我再没有见过那个妖怪。”
这让烈未不太明白了。“那你为什么知道他被困,还要我们去救他?”
“我本来不知道他的去向,却没想到数年之后,在附近小妖那里突然得知了他的消息。”凫徯抬起眼睛,看向了烈未。“原来,目睹了我们打斗的某个巫师,趁他重伤将他关进了结界里。”
烈未对上他眼中那复杂的感情,心里骤然一紧,却没有移开看向凫徯的视线。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一百年,你们明白我的心情吗。”凫徯突然发了悲声。
“若不是我那幼稚的嫉妒,他不会被禁锢了自由。”
这个一直都游刃有余,儒雅温柔的妖怪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悲戚。
烈未看着有些不忍。
“这也不都是你的错。”那算是谁的错,烈未说不出,巫师的责任就是除妖,封禁了那个妖怪的人并没有做错,只是结果却有人为此而自责悲伤着。
凫徯停下了脚步,仰着头看向顶上那片蔚蓝的天空,脸上的笑容有着异样的苦涩。
“四季交替,这山林会转变颜色;岁月更迭,这人世会旧去新来。但是这片天,永远都是这样。你们可曾想过,百年来,抬头只见得到这一方天空是怎样的心情呢。”
叶珏和烈未随着他抬起头,穿过层叠枝叶看出去的蓝天,悠远空寂,除了浮云再无任何其他。
凫徯转过身来,目光挚挚的看向他们。
“请将他从那片不变的天空下解放出来吧。即便是妖,也不该被如此对待。”
他这句恳求仿若芒刺,扎疼了叶珏和烈未的心。在悠长的历史里,妖会伤人害人,所以被人类视为恐怖;人类为了自保而除妖,又被妖视为威胁。如此矛盾对立的存在,将永远无法互相理解吧。
这时一样柔软的东西抚上了叶珏的手,他发现是紫芫的长发握住了他,转过头去就看到紫芫的脸上也有着如凫徯一般的恳切,同是妖类,凫徯的话更深的触动了她。她在无声的请求。
“我来帮你。他被关在了哪里。”烈未先开了口。
凫徯对他感激的一笑,默默地转身带着他们往前走了一段,眼前忽然就是一片开阔,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攀上了山顶。
这座鹿台山本就比附近的山较为高大,再加上满山荫翠,从这山顶一眼看下去尽是绵延的苍绿大地铺展出去。而抬眼望去,影影绰绰的嵯峨远山在云雾中隐现,湛蓝宽广的那片天似乎永无尽头。
数百年来,看着这片景致的凫徯,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向往着那片无垠的呢。叶珏站在他身后,看着前面这个迎风而立的男人,他那白色长袖在这山风的吹拂之下,轻轻地荡了起来。
“就在那边。”凫徯向着西南边的一座隐于云雾之中的山一指。“他叫朱厌,就被困在那边的小次山中。”
“小次山?”烈未惊讶的反问。那不是和山下村民争斗百年的地方吗,不可能是巧合吧。
“难道说,那个妖怪是山下两村争执的起因?”叶珏心底有了疑惑。
凫徯定定的看着小次山的方向。
“或许是吧。”他的声音都是解不开的忧伤。“或许是他对我深深地怨恨影响了无辜的山民吧。”
这么说来,只因为两只妖怪之间的恩怨,凡人就被带入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烈未的心情又矛盾了起来,那位用结界困住了他的巫师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也许只是没有做到彻底吧,会引导人类心性转变的妖物,若是被自己遇见,或许也会做相同的事。
看到烈未脸上有了迟疑之色,凫徯的双眸中露出了伤感,眸光中似乎出现了氤氲。
“我所遇见的那人,是个会咧着嘴大笑,总是一脸坦然的妖怪。变成如今这般,你不觉得全是我的错吗?”凄惨恳求之声,有了一丝嘶哑。
“请将他放出来吧,还他自由,还山民平和。”
叶珏看着他,那人本该是个很高傲的妖怪吧,初见时他气度偏偏的模样还在眼里,现在却显露出了衰弱之势,直挺的脊梁好似承受了无法负担的重量而颓萎了。
他转身向着山脚下看了看,刚才遇见的那队人隐约还在山脚处。这场资源的争夺战,真的只是小次山单方面的原因吗。
“你为什么将羽毛给了山下的人?”叶珏沉下了声音,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凫徯低下头无奈的笑了笑,他走到一旁找了块稍微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这长长的告白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我并没有给过凡人任何东西。”
“但是山下的老人说过,你曾将羽毛给了他的爷爷,他因此得到了指引。”烈未也跟着沉了脸。
凫徯缓缓抬起了头,目光直率的看向烈未。
“那是人类一厢情愿的相信,我不可能去唆使他们。”
说着他又把目光投向叶珏。“人类总是需要一些信念,有了坚信的东西,便可以义无反顾,不是吗?”
他问出的话,其实根本不需他们回答,需要坚信的何止是人类。
凫徯扭头看着山下,每年此时,就会有那样的队伍进山来,他们乞求着自己的力量,一厢情愿的认为异类的自己在守护着他们,然后拿起武器去与同类厮杀,多么矛盾呀。
“那个年轻人,他似乎也看到了我和朱厌的打斗,在被夺走土地之后,他进山里来苦苦的寻找我。我看着他一边呼唤一边祈愿,但我也只能看着。”
凫徯回过头来,又望向烈未和叶珏。
“你看这山,它用自己的丰富来包容其中所有的生命,树木禽兽都平等的享受着它的福泽。我不可能擅自决定让哪些人类享有它的恩赐。所以,我只是看着而已。”
“可是他却以为得到了你的力量。”叶珏说道。
“那是假象。”凫徯在心中叹了口气,凡人的执念总是更强的,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一声太短暂了吧。
“他在山中拼命的寻找我,却最终无法如愿,他只能拿着那根羽毛出了山去。再一年,人类便开始进山祭拜我了。”
听到凫徯讲述的过往,让烈未极其意外。
“那么,他只是捡到了你的羽毛而已?”
“那不是我的。”凫徯淡淡的说道。
“什么!”烈未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说他误以为那是你的羽毛而捡了起来?”
“不,他知道。”
“他明知那根羽毛没有任何你的力量,却还是捡了回去,为什么?”烈未的思绪已经无法整理了。
“他需要一个让村民相信的东西。”叶珏却看透了那行为背后的深意。
凫徯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骗了自己的同伴,只为激发他们的斗志?”烈未终于明白了那个年轻人的意图,他被这大胆的行为震惊了。
从始至终都只是村民的自我暗示,却将这个奉为了信仰,世世代代的延续着。
“为什么会这样呢。”烈未嘟囔着,知道的真相意外地刺激了他,这种突然直视了人类的弱点的感觉,让他全身涌上了一阵虚弱。
“因为我们都很弱小。”叶珏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山云之处。“而相信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
山下老人话中的深意,他终于理解了。
“弱小的人类却能在这世界代代传承生生不息。”凫徯眸中闪上了澄净。“其实你们才是最强大的。”
幽幽的深林之中,一股凉爽的微风吹了出来,带来了树叶互相触摸的沙沙声,轻柔的从他们身上抚了过去,冲刷了所有多余的思虑。
“那个妖怪,我们会去把它放出来。”叶珏坚定了心里的想法,看向同样目光决决的烈未,烈未对着他点了点头。
“不过,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解开别的巫师下的结界。”烈未突然就有点尴尬的摸了摸后脑勺。
叶珏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而凫徯则缓下了神色,笑了出声。
“百守大人确实说过,巫师先生的修为好像不深的样子。”
他那突然灿烂的笑容,让烈未很不爽的皱起了眉头,有机会真应该回去修理百守一顿。
“请你们去试一试,结果如何,总是无法勉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