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兮华夏运长;娲皇炼石兮福泽炎黄。
薪火相传兮尧舜禅让;启袭父禹兮帝威浩荡。
夏桀无道兮时日曷丧;流其南巢兮位归成汤。
帝纣失仁兮囚圣羑里;狱演八卦兮岐山鼓响。’
诸侯景从兮武祖伐商;血流漂杵兮宗周称王。
礼兴乐盛兮调理阴阳;人安民乐兮万国之邦!”
这首《千秋》乃太师尹吉甫闲时所作,后又被太傅讨来教习于我,是我童年记忆最深的一首诗。
我是当朝周王独子,出生时母后便薨逝了,记得太史伯阳父在竹简中是这样记录的:
“王二十六年冬至亥时,姜后产子,血崩,猝然而薨。是夜,有国人见白马化狐,百官或言王子不祥,王弗信。次日早朝,王命太宰虢季、太师尹吉甫、太傅姬友为辅,共治国丧。”
......
我的幼名叫莫寒,也许和母后冬日生我有关。
但这个名字没有给我的童年带来什么好运,十岁前,每逢雪花刚刚飘起时,我都会发热几日,高烧难退。为了能够缓解我的病痛,宫里的医师们自然忙得晕头转向,纷纷拿出了祖上珍藏的方子。百官此刻表现出了异常的焦急,把族仆采到的老药或奇珍争相进献。
而他,我的父王,每当听到我病情复发的消息时只会眉头皱起,沉默不语一阵,随即嘱咐几句,便匆匆打发了禀告的宦官,转头又与三公们商议国事去了。
十岁那年,我差点因热病而死。父王虽加派了诊治的医师和照护的女婢,却连多陪我一刻都不情愿。年少无知的我天真的认为,父王对我的态度是冷漠的,他心里也认为我是个不祥之人。
也许是天可怜见,我的热病竟也在当年神奇的痊愈了,不再复发。
……
王四十二年,立秋。
父王命太宰兼领大宾,为我提前举行冠礼。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楞了很久,我才十七岁,竟如此早早地及冠,而且日期还是定在不合礼法的冬季。
虽然这个冠礼有违礼法,但我还是猜到了可能的原因。宫中有人传言,说是父王病了,得了一种医师们也束手无策的病。
身为父王独子的我,并没有找医师细细问询他的病情真假。因为我本能的不愿去相信,也有些不想深究,或许父王给我幼时留下的阴影还很深刻。
仲冬十一月初五,是我冠礼举行的日子。
早在三个月前,父王颁了王诏,将此事知会给各方诸侯,并昭告天下。
镐京王宫之左,为我姬姓王族宗庙所在,乃宗周祭祀、求神、行三礼之所。庙前筑玉台,修平地,可容万人供拜。这便是我行冠礼之地。
今日冠礼盛况空前。三万虎贲把宗庙围得严严实实,水泼不进。于远眺望,只能依稀看见里面旌旗满天,人山人海。
宗庙之内,公卿百官与各国使臣分立于平地夹道,身向玉台,肃目而观。只见父王立于玉台中央,威严庄重;太宰立于王侧,泰然自若;另有宦官侍从在玉台后方,手托玉盘。
玉盘之上,为我冠礼之缁布冠、皮弁与爵弁。
“吉时已至,请王子莫寒,登台及冠,享万臣朝贺!”太宰碎步至台前,大声说道。
“当——当——当——”金钟三鸣;
“呜——呜——呜——”银号百声;
“咚——咚——咚——”铜鼓千响......
台下之人皆跪伏于地,而此时的我,则身着红色冠服,迈着铿锵脚步,朝那台上走去。
待我走到台上面对百官,太宰说道:“众臣平身。”见台下百官和使臣依言而起,他继续说道:
“天佑宗周,国祚昌荣;风调雨顺,四时与同。
吾王姬静,明德爱民;诸侯咸服,其乐融融。
有子莫寒,聪敏仁孝;年方十七,卜吉可冠。
太宰虢季,得命大宾;复为赞冠,及至礼成!
“恰此吉时,受命天眷,太子冠礼,启——
“授,缁布冠——”太宰唱罢,父王拿起缁布冠为我系在头上,面带微笑。
“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太宰第一赞。
“贺!”百官使臣第一贺。
“授,皮弁——”父王依言为我戴好了皮弁,目含欣慰。
“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太宰第二赞。
“贺!”百官使臣第二贺。
“授,爵弁——”父王将爵弁稳稳放在我头上,眼眶微红。
“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太宰第三赞。
“贺!”百官使臣第三贺。
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父王为我加冠,心中却翻涌着波浪,“他或是非常疼爱我的。”
“冠礼已成,天子加封;封为太子,赐名宫湦!”太宰再宣父王诏。
“儿臣宫湦,拜父王赐!”我跪在父王面前,稽首再拜。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祝太子殿下,天命昭彰,寿福永享!”台下众人高声祝贺。
我的冠礼也终于在一系列繁复的礼仪中结束了。
这一日,父王大赦宗周。丰镐的奴人都可以获得庶人的身份,很多囚犯也被赦免其罪。
这一夜,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人生也第一次喝到了酒。
三更刚过,当不胜酒力的我迷迷糊糊地离开依然喧闹的宴席准备回东宫时,有一年轻的侍从在殿门口为我披上件灰黑色的大氅,我带着醉意看了那人一眼,含笑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便在其他宫人的簇拥下朝殿外走去。
刚出殿门没走几步,我便望到父王在两位侍从的陪伴下向西首的一处宫殿走去——那是我母后生前居住之所,后宫。
父王虽后来也有姬妾,却再也没有立过王后,所有后宫一直便空着。或者换个说法更为准确,那便是自从母后薨逝那日起,这个诺大的后宫便再没有主人。
父王的这个举动令我有些奇怪,索性遣散了侍从,借着酒劲胆大包天的悄悄跟了过去。
......
此际我正缩于后宫的一处为老树遮挡的墙角,在那里偷偷着看着父王。
只见父王从侍从手上托盘中取下三只爵和一壶酒置在后宫前的玉阶上,就那么看着冷冰冰的寝宫大门笑着说道:“齐姜,许久未来此与你饮酒叙话,可生为夫的气了?”
齐姜,是母后的全名。母后本是齐国公主,齐国女子不论贵贱,随国而姓,随姓而名。母后未嫁之前便在齐国颇有贤德之名,嫁到宗周后更因脱簪劝王一事德传天下,所以父王在母后面前,只称自己“为夫”,不称寡人。
“为夫今夜饮得有些多了,若你在,想必又要劝谏。不过齐姜你可知,今日是何喜日?今日,乃是湦儿的及冠之日,为夫自当乐饮。”父王对母后解释了一句,然后叹了一口气,连饮三爵继续说道:“唉......名为宫湦,于此宫生,名为宫湦,无忧一生,呵呵......愿也,愿也。”
说到此处,父王苦笑还要继续饮酒。
“王上,风雪愈稠,圣体为要,不能再饮了,还请早些移驾回宫。”一位近侍小声劝阻。
“胡言!统统退下,莫要打扰寡人与姜后说些家事!”父王怒道。
侍从们赶忙退下,但也不敢远离,停在十步外守着父王。
父王又与母后聊了许久,内容从家事料到了国事,聊到了国人的爱戴,聊到了诸侯的敬畏,同时也聊到了宗周正处的艰难,但更多的,则是有意无意的聊到我,最后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才被侍从们小心翼翼地送回了王宫。
当我从墙角中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却已是挂满了泪水。直至今时我才明白,父王给予我的从来不是“冷漠”,而是一种被称为“责任”的刚毅与坚强
这个身负九州社稷的男人,为了宗周,为了华夏,为了母后,更为了我,已默默付出了太多,太多......
想着父王这些年的独自承担,我胸口竟有些喘不过气,说不出的悲伤和愧疚,再望向这空旷寂寥的后宫,我更觉无颜面对自己的母后。
避开了所有宫卫,我偷偷跑到城外沣水边的旷野,捶胸顿足,任凭决堤泪水冲出我的眼眶。
雪越下越大,夜也越来越深,我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雪中放声哭着,不知哭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