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此岸因,结彼岸果。……”
这是少年时风青云被太爷爷连番胖揍之后,风老太爷给他上药时,随意唠叨的诸多闲话中的一句。
当年还只有十五岁的风青云,对于风老太爷的唠叨从来是嗤之以鼻,只当太爷爷是老糊涂啦。
直到此刻,他身处彼岸世界,眼前所见的情形是如此诡异骇人。风青云才终于明白,敢情太爷爷当年的很多话都并非闲话。
而他自己,却恰好是风氏历代子孙中最倒霉的那个。那个被祖先种因,历经了不知多少世代之后,所结出的倒霉“彼岸果”。
此时风青云身上没有被施加任何束缚。可源自内心的恐惧却像钉子一样,把他牢牢钉在身下的石台上。
这种状态,基本上就是所谓的“僵直”。
都说人到了极度恐惧的时候,脑海中会是一片空白。然而风青云的亲身体验却并非如此。
少年时和太爷爷相处的一幕幕场景,如同一尾尾活鱼,偏偏就在此刻,从记忆深处接连蹦跳出来。根本不由自主,鲜活生动到挡都挡不住。
风青云很小的时候就爹死娘嫁人,甚至连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唯一的直系亲属,只剩下已经九十多岁的曾祖父风老太爷。
曾祖父也就是爷爷的爸爸,或者爸爸的爷爷,俗称太爷爷。
尽管当时已经九十余岁高龄,风老太爷却完全不顾众多亲朋好友的劝阻,坚持认为他自己耳聪目明、腿脚利落、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等等。总之,以他老人家的英明神武,抚养个把重孙子之类的,根本就不叫个事儿!
于是,幼小的风青云从此便跟着高龄的风老太爷相依为命。
但是俗话说的好,“人不中二枉少年”。从懵懂莽撞到圆熟老辣,本就是人类智慧成长的普遍规律,不管风老太爷自认为有多么英明神武,风青云也不可能超脱出成长规律之外。
所以活到十五岁头上,结果还是无可避免,风青云终于长成了个随处可见的叛逆中二少年。
某日,被风老太爷多数落了几句,风青云忽然感到日积月累下来的约束和压迫再也不堪忍受。遂决定奋起反抗,去争取光辉灿烂的人性自由。
是的,必须行动起来。无反抗,无自由;不自由,毋宁死!反抗正在今日!就在此时此地!
做好最充分的心理建设,暗自深吸一口长气。他朝着院子里,坐在藤椅上边晒太阳边唠叨的白眉毛老头愤然怒吼:“成天到晚死盯着我!您都这么大岁数啦,也不嫌累得慌?长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长成歪瓜裂枣小流氓又咋样?我乐意!您有这精神头,总盯着我干啥?您咋不去拯救全世界呢?”
风老太爷转头看向突然爆发的重孙子,两道雪白的疏眉在额头层层叠叠皱纹挤压下,居然神奇地拧成了个九十度。
他随即嘬着牙花子呵呵冷笑道:“好你个小兔崽子,真不愧是咱老风家的种!才这么大点就敢梗着脖子犯浑,跟你爷爷、还有你爹这俩死鬼一个臭德行!没错,老子拯救不了全世界,可老子特么能拯救你的世界观!”
风老太爷说完,便撑着竹制拐杖从藤椅中缓缓站起身来。稍微松散几下手脚,二话不说,回手就抡圆了拐杖,朝着唯一的重孙子痛施辣手。
“噼噼啪啪噼啪噼……,噼啪噼啪噼噼啪……。”竹拐杖速度不快,却连绵不绝。抽打在风青云的后背、屁股和大腿上,竟然打出了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充分诠释出风老太爷平日里每每自诩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等等这类说词绝非空口白话。
短短五分钟之后,少年风青云人生中第一次为了自由的抗争行动,便在风老太爷绝对暴力镇压之下,以彻底失败告终。
当晚,风青云趴卧床上。默默无语两眼泪,龇牙咧嘴不吭声,死命忍受着风老太爷给他狠搓跌打药油,所带来的强烈二次惩戒。
好在叛逆中二之精神不屈不挠,少年不败的热血经得起燃烧。如果非要给这份信念打上一个标签,风青云觉得,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桀骜”!
于是,经过了一整夜更加强大的自我心理建设。第二天上午,风青云攒足气力,冲刚刚遛弯儿回来的白眉毛老头再次挑衅:“您都快一百岁了,打起人来还这么溜!年轻时候练过武术吧?有这本事跟我来什么劲儿?您咋不去保卫祖国呢?”
风老太爷闻言冷哼:“老子就知道,改造世界观这活计不可能一蹴而就。真他奶奶麻烦!还保卫祖国?你小兔崽子挺能扯淡啊!齐家治国平天下听过没?这是有顺序的,得按着顺序一个一个来。等老子先把你小兔崽子削平喽,保卫了家庭的安定和谐,咱再说祖国和全世界的事儿!”
“噼噼啪啪噼啪噼……,噼啪噼啪噼噼啪……。”
三分钟之后,少年风青云人生第二次抗争,再度宣告失败。
稍后便是比挨拐杖更为痛苦的治疗时间。风老太爷边给重孙子狠搓药油边念叨:“要说这练武啊,太爷爷从小时候练起,到今天也没放下。俗话说‘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打小教给你咱老风家祖传的呼吸法,就是真正顶级内功。比那些个伸胳膊踹腿的花架子可强多啦。坚持住好好练,保证你这辈子跟太爷爷一样,活上个百十来岁都不叫事儿。”
风青云龇牙咧嘴抗声道:“我不信!那我爷爷跟我爹也都练过,咋还死那么早?”
“废话!你爷爷是四几年让日本人打死的,那叫抗日救国;你爹是出差时给车撞死的,那是交通事故。都是横死!能一样嘛?你小兔崽子明知故问,存心找茬是吧?”
过得片刻,风老太爷又叹口气道:“其实咱们这一脉风氏子孙呐……。这么说罢,如果将来的某一天,你发现祖先早在亿万年前就给后世子孙们挖了个大坑,你一生都有无法摆脱的阴影,并且还会传给你的子孙,该怎么办?”
少年风青云撇撇嘴道:“您现在就给我挖坑呐吧?还祖先早在亿万年前?中华文明五千年,轩辕历从黄帝算起到现在也才四千七百多年。这些历史课上都是学过的,哪来的亿万年?亿万年前甭说祖先,类人猿有没有还都两说呢!欺负我年纪小读书少是吧?您就这么可着劲的忽悠?”
风老太爷失笑道:“课本上有的就都是对的?连正史都是胜利者的偏见,更何况有史料记载之前的传说年代?所谓‘黄帝纪年’根本就是民国时期几个半瓶子晃荡的家伙在瞎折腾。‘三代之前不可考’,要不然国家也用不着搞什么夏商周断代工程……。算了!老子也是气迷了心,跟你个还在念中学的小兔崽子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将来终归有明白的那一天。这会儿啊,你还是接着犯你的浑吧!”
风青云可不觉得他这是在犯浑,而是真正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向往和坚持。
第三天上午,缓过劲儿来的风青云再次叫嚣:“自由是源于灵魂深处的伟大光辉,绝不轻易向暴力屈服!……”
“噼噼啪啪噼啪噼……,噼啪噼啪噼噼啪……。”
两分钟之后,少年风青云人生第三次抗争,毫无疑问又失败了。
“为了自由的抗争,从来都是艰难而又曲折的。我们可以一次次失败,但永不投降……”少年风青云暗暗给自己鼓劲。
于是:
第四天,“噼噼啪啪噼啪噼……,噼啪噼啪噼噼啪……。”
第五天,“噼噼啪啪噼啪噼……,噼啪噼啪噼噼啪……。”
第六天,“噼噼啪啪噼啪噼……,噼啪噼啪噼噼啪……。”
第七天,“噼噼啪啪噼啪噼……,噼啪噼啪噼噼啪……。”
第七天治疗时间,风青云不甘心地弱弱问道:“我都一个星期没去上课了,学校老师肯定会来家访。到时候让人知道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搞家庭暴力。这不好吧?”
问这话的同时他自己都纳闷。平常哪个同学要是逃半天课,班主任老师早就该四处联系逮人了,政教处的扑克脸们已经连处分通知都拟好了。可他旷课这么多天,咋就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任课老师集体失忆,又或者全把他当成了亲儿子?没道理呀!
谁知风老太爷闻言风轻云淡:“噢,忘了告诉你。你小子第一天犯浑,老子转天就去学校给你请假。说这些日子感觉身体不行啦,作为唯一的重孙子让你多在家陪老子几天。你们学校当领导的那几个孩子都很敬老,毕竟快一百岁的家长还是挺稀罕的。所以你们校长亲自开车送老子回来,说再有啥事不用跑,直接给他打电话就成。改造世界观这种事,老子北伐的时候干的多喽,相当有经验,必须循序渐进慢慢来。知道你小兔崽子还不死心,没关系,咱们下个星期继续,不着急。”
风青云闻言目瞪口呆,终于认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叫做“不可抗力”。而世界观神马的,爱咋样就咋样罢,反正不自由又不会真的去死。至于下星期……?
时间洪流滚滚向前,下个星期终于无可阻挡的到来了。少年风青云从此过上了不叛逆不中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幸福新生活……。
但是,我那说好了激情放纵,残酷而又炽烈的青春岁月呢?它们究竟都去哪儿了……?
这可真是个令人悲伤的成长故事!
岁月荏苒,光阴流转。
时间与酒曲,有异曲同工之妙。无论多么黯淡斑驳的往事,多年后偶然间追忆起来,总会在心头酝酿出一番与当初截然不同的,更为甘美醇厚的滋味。
此时此刻,身在彼岸世界,风青云盘膝端坐在火塘不远处的岩石上。活到一百一十六岁的太爷爷,和那段曾经被竹拐杖拯救世界观的少年往事,在脑海中反复汹涌,挥之不去。
风青云明白,这决不是什么思念亲恩之类的情感悸动,而是来自灵魂深处最直接、最强烈的恐惧。恐惧到他迫切希望能有个人,像当年的太爷爷那样随便抡起根什么东西,将他的世界观砸个稀烂。然后告诉他一切都只是假象,你仍旧身在此岸,地球世界还是那样纷乱无聊、安稳如常。
可惜,他的理智依然健在,坚定而又冷酷地提醒着他:这就是你灵魂穿越的彼岸新世界,你再也回不去了!
风青云紧咬牙关,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无论如何,千万别当场晕过去。
但问题在于,眼前这个所谓的彼岸新世界,实在是太特么诡异,太特么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