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载冕对吴长庆、丁汝昌、马建忠三人躬身一个长揖,然后做一个请的手势。大院君陪同三人进了仁政殿。殿内已设香案,这是要请圣安。吴长庆站在香案后面东侧,大院君和李载冕跪地磕头,问皇太后、皇上安。吴长庆答一声:“皇太后、皇上躬安。”
然后撤去香案,宾主落坐。
大院君首先剖白说:“此次动荡,皆由当政重臣不能体恤下情、贪婪无度招至,群情激愤,揭竿而起,以至局势失控,王妃被害。国王急书请我入宫主持大局,我百般劝解,总算局势回稳,国王得以安然。谁料又扰及日本人,以致日本以此籍口大兵入境,提出苛刻的条件,国步维艰,老夫不得不勉为其难。”
吴长庆说:“朝鲜此次动荡,幸得院公力挽狂澜,功不可没,太后、皇上皆已知悉。听闻日本以此出兵,朝廷顾念属邦,派长庆和丁军门率陆海军前来,协助院公维持局势,以杜日本狡谋。为避人耳目,免至不必要的麻烦,对外只称入朝平乱。朝廷真意,想必院公必能明了。”
大院君说:“倭国奸商从敝国获利极厚,以至敝国百姓愤恨不已。此次殃及日人,可谓咎由自取。他们却借机出兵发难,提出苛刻条件,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马建忠说:“日本提出的条件,当然不能一概全应,不过,为了早日稳定局势,有些也可商讨,总能有解决的办法。”
大院君说:“如果商量不成,敝国不惜举国为战。”
举国为战,则事情更难了结,这是朝廷极力避免的。吴长庆说:“我等已率大军前来,朝鲜并非当初的孤立无援,想来日人不至太过苛刻。尽快与他们谈判就是,届时马观察也可从旁协助。”
接下来大家就日本七项要求进行商讨,可以感觉得到,大院君所秉持的是强硬态度,通融余地很少。然后又谈当前朝鲜国内局势,吴长庆等人希望大院君尽快整顿旧军,严肃军纪,恢复秩序,以免给日人借口。大院君表示完全接受上国的要求,并表示下午将前往军营回访、犒军。
各项准备工作早已准备就绪,下午只等大院君前来。然而一直等到三点多,却不见踪影。众人都非常着急,仔细回忆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引起了大院君的怀疑,然而实在无从想起。到了四点左右又下起微雨,大家几乎绝望,大院君一定会以下雨为借口不再前来。
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四点半左右,大院君在二十余人的簇拥下冒着蒙蒙细雨前来。其中护卫十人,长夫十余人,抬着一头猪,四只羊。吴长庆、丁汝昌、马建忠亲自出迎,袁世凯则去招呼大院君卫队统领。十余名长夫被请进一间营帐中,那里好酒好菜已经备齐。十名护卫紧跟在大院君后面,袁世凯拉住卫队长说:“院公与吴大帅他们去谈事情,何必都跟了去,来来来,弟兄们随我去喝一杯。”
卫队统领推辞不过,安排四人跟着大院君,他们几人则跟袁世凯进了帅帐右侧一个营帐中。这里也布下一桌酒席,袁世凯请卫队统领上座,他亲自执壶劝酒。卫队统领说:“卑职职责所在,不能饮酒。”
袁世凯竖起拇指称赞说:“尽职尽责,兄弟佩服,绝不勉强,那我就以茶代水,敬各位一杯。”
这实在无法推辞。等几杯水下肚,众人只觉眼神迷离,不久都迷糊过去了。袁世凯挥挥手,先锋队的人立即将他们捆扎结实。他带着翻译来到帅帐外,对站在门外的四个卫兵士兵说:“统领让你们也去喝一杯。”
两人亲眼见到袁世凯与统领勾肩搭背的亲热情形,毫不怀疑,随翻译去了营帐,一进门就被按倒在地,刚要张嘴,就被破布塞得严严实实。袁世凯这才到吴长庆帅帐回话:“报告大帅,晚饭已经安排妥当,两刻钟后就可开席。”
这是表示已经完全解决了大院君的随从。吴长庆点头说:“好,很快就开席。”
马建忠疾书道:“君知朝鲜国王为大清国皇帝册封乎?”
大院君写道:“知之。”
马建忠再问:“王为皇帝册封,则一切政令当自王出;君趁六月九日之变擅窃大柄,使皇帝册封之王,退而守府,欺王实轻皇帝也,罪当勿赦。”
大院君这才发现情形不妙,一看自己的随从也都不在跟前,他写道:“大帅难道要做云梦之游乎?”不理马建忠,拿着纸让吴长庆看。
云梦之游,典出西汉,高祖刘邦为解除韩信兵权,采取陈平之计,伪游云梦,借韩信前来拜见之际逮捕了他,贬为淮阴侯。
吴长庆心有不忍,提笔写道:“非也,是非曲折,不得不论。”
袁世凯精选的二十余人已经在帐外待命,见吴长庆还在犹豫,就说:“大帅,事机紧迫,不容犹豫,须当机立断,防夜长梦多。”
吴长庆于是提笔写道:“念与王有父子之亲,姑从宽假,请速登舆至马山浦,乘兵轮赴天津,听朝廷处置。”写罢扔下笔与丁汝昌、马建忠出了大帐。袁世凯对愕然的大院君说:“大院君,请吧?”
没有翻译,大院君听不懂袁世凯的话,但请的手势他然当明白,他向后退了一步,不肯向帐外走。袁世凯一挥手,赵国贤率两名兵勇,架起大院君出了大帐。帐外两行兵勇手持洋枪,列队以待,大院君派给马建忠的轿子就在帐外,轿夫当然全换成了庆军的兵勇。大院君不肯登轿,袁世凯架住他的一条胳膊送进轿中,一挥手四人抬轿飞奔,百余健卒蜂拥而行。丁汝昌则策马跑在后面。离汉城十余里,二百名水师兵勇等待已久,丁汝昌与袁世凯拱手告别,带着大院君赶到马山浦,当晚乘小艇登舰。
袁世凯赶回军营向吴长庆复命。吴长庆正在设宴款待众将及幕府人员,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大院君被拘捕,但兵乱并未平定,乱首尚未惩治,必须趁热打铁,快刀斩乱麻,尽快讨伐乱兵。讨伐乱兵必须师出有名,因此应当立即请国王李熙重新执政,由他邀请平乱,方可名正言顺。此事已经由马建忠安排,派金允植设法给国王李熙送信,告诉他大院君已经被捕并押往天津听候发落,请他立即出来主持大局,并提出帮助平乱的书面要求。同时张謇负责安排人连夜在汉城各城门张贴告示,宣布大院君的罪状,以安民心,镇慑乱军。
第二天一早,左承使严世荣来见吴长庆,他是奉国王之命,来请清军帮助平乱,有国王亲笔手书的请求。吴长庆请严世荣转至国王,清军将立即开始平乱,请多派向导、翻译。
此事交涉结束,严世荣还有事转请:“我奉国王面命,请大帅释回院公。太公年事已高,不宜历风涛之险。”
这个请求让吴长庆深感意外,国王被大院君夺权,怎么还会希望释回大院君?吴长庆问:“此事真是国王所请?”
严世荣回答:“是国王请小职向大帅面请。当初国都局势混乱,幸亏院公出面苦劝,乱军才退出汉城。国王至孝,念及院公年老无依,实在于心不忍。”
如果放回大院君,乱兵便心存侥幸,其党徒势必蠢蠢欲动,难免给平乱增加变数,这个要求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吴长庆说:“此次兵乱,外间盛传院公系主谋,众心所附,实为其魁。皇帝欲面问其事状,冀望特切,我奉朝命,惟有奉行,臣子之义,岂可有违?我朝素行宽大,笃伦尽恩,必能两全而无弊,请国王万万放心。”
严世荣说:“国王还有一请,若大帅不同意释回院公,请允准国王幼弟及院公身边亲随等人随行,以照料起居。”
这个要求并不过份,吴长庆正要答应,张謇却进帐直向他使眼色。吴长庆会意,说:“大人且请稍等,营中有急务需要商讨,我去去就回。”
吴长庆随张謇出了大帐,到张謇的营务处。金允植也在里面,已经写了几页纸,请吴长庆过目。原来,他已经打探清楚,昨天夜里李载冕得到大院君被拘的消息,和母亲骊兴府大夫人到高宗面前哭求,要求释回大院君。国王心有不甘,但又不愿背不孝罪名,因此才有此一请。而要求派往陪伴大院君的两个亲随,是大院君的亲信,奉李载冕之命,其实是要到北京交结朝士,到处鸣冤,期于翻案。
张謇说:“大帅,此事不可不防。如果朝中不明真相者为大院君鸣冤反案,那么我们此行不但无功,反而有过。而且大院君若释回平乱便又加变数,朝鲜局势何时才能了局?日本再兴风作浪,我们怕是要前功尽弃。以宗主国身份尽快平息事端,不给日本干涉的机会,这个原则不能动摇。”
吴长庆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季直不必解释了,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大院君不能释回,他的亲信不能同行,但可以让他的幼子前往照料,也可派人送些日用之物。既然国王只是面子过意不去,才请求释回大院君,那我就来做这个恶人,帮他面子上过得去。”
主意已定,吴长庆回到帐中,严厉指出大院君的罪责,并请转告国王,他的要求无法答应。只允他的幼弟和仆从数人赴马山浦给大院君遣送行装及随行侍奉。若大院君所乘登瀛州号已经起行,准幼弟一行搭乘其他舰船赴津。此后凡有去见大院君者,须先行告知中朝,获准后方可起行。
打发走严世荣,吴长庆对张謇说:“季直,国王的这位长兄,是大院君的臂膀,又掌握着军权财权,此人是个麻烦,如果不设法控制,我们的平乱行动恐怕会受影响。”
张謇问:“大帅的意思,是把他也拘捕?”
吴长庆说:“他是受父命出任要职,说不上明显的罪状,拘捕不合适。但应当限制他的行动,割断他与乱军的联系。”
张謇说:“此事我去与马观察商议,他与李载冕相熟,比我们方便。”
吴长庆说:“你带世凯同去,到时候需要人手的话,从他的先锋队中调遣就行。”
张謇知道,吴长庆对袁世凯十分赏识,这是有意给他创造立功的机会。
两人进城到了南别宫见到马建忠时,他正在与朝鲜领敦宁府事金炳国、金弘集讨论与日本签约的事情。两人奉国王之命,前来向马建忠请教。马建忠对照日本提出的条件,逐条帮助分析:“拘捕乱党一条不用日本人提,自然要办,国王也是受害者,岂有不办乱党之理?但最好不能定期限,因为实在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够彻底办清。赔偿军费一条,与国际法不符,何况日朝并未开战,何来赔偿兵费?非要赔偿,可在以抚恤受害日本人名义上适当加一些。具体额度,以不超过十万日元为妥。至于日本人所提五十万日元,绝对没有答应的道理。日方要求京城驻兵一项,绝不可允。日本人的理由,无非就是这次公使馆人员受到围攻,顶多可以答应公使带若干兵员护卫使馆。”
此外日本人还要求日本公使、领事可在内地旅行,马建忠认为可以答应,但须事先征得朝鲜地方官同意。
两人又就一些具体问题向马建忠请教,可以听得出来,朝鲜国王急于安抚日本人。马建忠提醒说:“虽然日本人陈兵济物浦,但请两位务必转至国王,日本人狡诈多谋,不要轻易答应他们的要求。尤其是开矿、电信等利权,无论如何不能向日本人开放。”
金炳国说:“国王知道马大人善于外交,是谈判行家里手,国王的意思,马大人可否出面,帮助敝国与花房义质面商?”
马建忠说:“那不行,我国不干预属国的内政外交,这是秉持多年的传统,我只可以提供建议和参考,不宜直接出面与日本人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