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马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右脸颊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刚才又差点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为了帮助“开拓者号”平安度过白天的暴风雨，他和其他船员一样，都耗尽了体力。可不一样的是，其他船员都被允许去休息了，他却不行。霍克船长临时命令他单独执行今晚的守夜任务——尽管今晚并不是他的班次。
他并不是在抱怨船长，相反他很敬重船长大人。他只是有些羡慕其他的船员，能够惬意地躺在吊床上，听着海风的轻吟，伴着海浪的摇曳，去到甜美的梦乡。梦乡，对于他们这些飘在海上的家伙来说，是唯一可以寻到安宁的港湾。
可惜今晚他将注定无眠。
寒冷北风鼓动船帆，“开拓者号”在未知的航线上缓缓前行。马克站在高耸的主桅杆瞭望台上，下意识地紧了紧裹身的毛毯，如鹰般锐利的双眼警惕地扫视着四方暗幕。经久不散的迷雾笼罩船身，遮蔽星月光华，目之所及，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就连海水也像是落满了尘埃，变成了朦胧的灰色。
“开拓者号”已经在这片迷雾中行驶三天了，一开始，所有人都不以为意，毕竟雨雾天气在迷失之海实属平常。直到今天，人们才察觉到异常，这世上没有哪片迷雾是风吹不散，雨打不开的，更何况是这种差点掀翻“开拓者号”的猛烈暴风雨。
但霍克船长却叫大家不要惊慌，不要妄加猜测，声称这只是迷失之海上一种特殊的天气，要持续十天左右才会散去，被哥尼亚将军命名为“灰石雾”，取自这迷雾的颜色和如顽石般坚固的特性。不过为了更好的完成探测任务，船长下令返航，避开灰石雾。
尽管霍克船长在宽慰大家的时候，语气平稳，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甚至搬出了国家英雄哥尼亚将军来增加可信度。但马克知道，船长只是故作镇定而已，因为，耳聪目明的他在船长眼中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恐惧。
这令他震惊不已。
出海三个月以来，船长从来没有害怕过。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危险，即使是那些在大家看来随时有可能摧毁整个“开拓者号”的灾难，霍克船长也是自信满满，从容不迫，指挥若定，带领大家平安度过难关。
半个月前的海怪袭击事件便是如此。那是一条身长过百米的蛇形海怪，仅仅暴露在外的两颗毒牙就有十米高！所有人——包括那位声称徒手杀过猛虎的弗拉泰——都是脸色惨白，双腿颤颤！只有霍克船长一人，毫不畏惧，神色如常。最终，仅凭一人一剑，便将那海怪击退，又一次拯救了所有人。如今开拓者号的货仓中还保存着海怪的一颗毒牙，这是大家准备敬献给国王陛下的礼物。
面对巨型海怪，船长没有恐惧；一个半月前的巨型龙卷风，船长没有恐惧；两个月前的黑帆海盗，船长没有恐惧……
可现在……
船长恐惧了！他在恐惧什么？难道那东西会比海盗还凶残，比天灾还恐怖，比海怪还凶险？
马克低头看向正下方的船长室，那里亮着昏暗的烛光。自从下令返航后，船长就一直待在里面，没有出来过。船长现在一定在努力思考应对方法吧，他猜测。可艾佳王国的航海仅仅发展了五十年，可借鉴的资料实在是太少了，也许先驱意志-哥尼亚将军的航海日记能帮上忙，也许其他国家的……算了，在哥尼亚将军之前，没有船只敢在迷失之海上航行；也许那些传说……
就在马克胡思乱想之际，船长室的门打开了，黯淡的烛光仅能照亮一掌之地。
霍克船长从中走了出来，双手蜷曲在身前，似乎捧着什么东西。可惜迷雾阻碍视线，马克看不真切。船长并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双手往外轻轻一送。
“呖——”
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叫，一团黑影急射而出，眨眼间便消失在重重迷雾之中。
是黑风。黑风是一只信鹫——艾佳军方用来通讯的猛禽，黑风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速度是寻常信鹫的三倍，是快马的六倍。耐力更是非比寻常，可以连续飞行30小时不休息。这三个月来，黑风每隔半个月便会带一次消息回家，但这一次离上一次只过了8天。
这不是例行的通信，马克知道，这一定是船长向王国发出的求助信。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让船长都束手无策，甚至感到恐惧呢？
很小的时候，奶奶就曾告诉过他，要离海边远远的，因为凡是进入迷失之海的东西，不管是动物还是船只，甚至是飞在天上的鸟儿，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迷失方向，最后跌进漆黑的海底，在黑暗中渐渐腐烂。如果这是真的？黑风能顺利带回信件吗？
七岁那年，跟着母亲去万神殿参加某个祭礼。万神殿的祭司宣称迷失之海是恶灵聚集之地，狩猎之所。据说在迷失之海的最深处，封印着一群穷凶极恶的幽灵，一旦进入漆黑的夜晚，恶灵们便会穿破封印，在迷失之海各处游荡，袭击一切活物。
年少时还曾看过一出戏剧，戏里说，在迷失之海暗无天日的海底，住着一群凶残的鲛人，他们会将所有浮在海面上的东西全部拖入海底。“拖入海底会怎样？”少年马克曾问戏班的人。那个扮演鲛人的丑演员露着狰狞的假牙，恶狠狠地吓唬他：“吃掉，在你溺水后最痛苦的时候。”
……
长大以后，当马克知晓了先驱意志在迷失之海建立的丰功伟绩，他以为这些恐怖传说早就沦为笑谈了。可他没想到，在“开拓者号”离港的第一夜，所有的传说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吓得他心惊胆寒，恨不得立即逃回陆地上去。现在的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夜，手脚冰凉，恐惧占据心头，可他早已不是那个刚刚离开坚实土地，只能在甲板上跌跌撞撞的菜鸟了。在迷失之海漂泊的三个月里，他已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海军战士。
恐惧再也无法将他击倒。
马克凝视着四周重重迷雾，心中暗自警醒。他清楚，不管船长恐惧的是什么？就算是传说的鲛人、幽灵，都一定潜藏在这遮星闭月的灰雾当中。
四下灰蒙蒙的，看不见出口，也没有任何异常。凝神谛听，风声，旗帜飒飒作响，开拓者号破开海水的声音，以及佩剑撞击桅杆的铛铛声——这是船长在攀爬桅杆。目前看来，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只是内心深处的恐惧却是愈发真切。
“马克，辛苦了。”船长爬上了瞭望台。
马克转向霍克船长，微微躬身行礼。船长恢复了他往常的信心十足的模样，除了通红的双眼，看不出一丝异常。“不辛苦。”他回答，“职责所在。”
“有没有什么发现？”船长手按长剑，眺望远方。
“一切正常。”他如实回答。他发现这个好消息并没有让船长高兴起来，反而微微皱了下眉。
“辛苦你了。来，喝一点，提提神，暖暖身子。”船长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制酒壶，上面刻着霍克家族的蓝色珊瑚徽记，“这段时间晚上的守夜就靠你了，当然之后我会让罗杰大副给你配几个伙伴，不过主要还是要靠你的。”说着船长拍拍马克的肩膀。
马克接过喝了一口，烈酒的辛辣直冲脑际，睡意全消，随后暖意也从胃里渐渐遍布全身。
“你也知道，在开拓者号上，你的眼神是最好的，这灰石雾实在是太浓太重，又是晚上，我们跟瞎子差不多，只有你了。”船长微笑着对他说。
“我知道。”马克低声回答，他的内心矛盾不已，不知道是否应该跟船长坦诚。
“怎么有气无力的，打起精神来，现在我们全船人可就只有你这一双眼睛啊。”船长鼓励他，“还有三个小时就日出了，到时候我就找人替你，让你好好休息一天，到时候谁敢去打扰你，我帮你揍他。不过现在你可要再辛苦一阵，坚持坚持。”
马克沉默了一阵，试探地问道：“船长，我们现在是不是很危险？”
霍克船长楞了一会儿，讪笑着回答：“想什么呢？哪来的危险？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这灰石雾，除了阻碍视线外，没有其他问题。让你守夜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好好守夜，我先下去了。”说完，船长转身准备离开。
“船长，我知道，我知道的。”马克呢喃。
霍克船长突然回身，敲了马克脑袋一下，斥责道：“小屁孩，你知道什么了？不好好执行任务，就知道瞎想瞎猜，自己吓唬自己。”
“我就是知道。”马克揉了揉脑袋，被胡乱责罚让他放弃了顾虑，有些赌气地说，“我知道先驱意志的航海日志里根本就没有灰石雾，这是你编的。我还知道你也在害怕，我看到了！你知道我眼力很好的。”说完，他便用如钉子一样的尖锐目光直视霍克船长，要将他一切伪装刺破。
船长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可片刻之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我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地很好了，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到了。难怪你前一任长官无论如何都要我收了你，眼睛实在太毒了。不过，有一点你错了。”
“哪一点？”
“这就是灰石雾，哥尼亚将军的航海日志里也确实有所记载，不过哥尼亚将军更喜欢称之为‘真正的迷失之海’。”船长说道。
“不可能，我读过先驱意志所有版本的航海日志，很多遍。我可以肯定里面绝对没有关于灰石雾的内容。”马克说得斩钉截铁。
“不，你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你看的。”霍克船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马克很聪明，他立马明白了船长的弦外之音：“您的意思是，航海日志的部分内容被删除了，可为什么呢？有什么是不能公之于众的呢？”
“因为会动摇国之根本。”船长抬头仰视，头顶上艾佳王国的山峦群星旗帜正迎风招展。许久，霍克船长收回目光，问道：“记得53年前，王国发生了什么吗？”
马克点点头，神情肃穆，“每一个人艾佳人都不会忘记。”
自一场来自迷失之海的特大风暴开始，接二连三的恐怖灾难不断降临艾佳王国，一度到了灭国的边缘。历史学家用传说中最凶残的黑龙来代指这一系列灾难，称之为“黑龙之灾。”
“当时，黑龙还没有完全过去。前线战争吃紧，国内经济低迷，民众斗志低沉。而哥尼亚将军率领的‘先驱者’从迷失之海上成功返航的意义，不仅仅是那些珍奇物品和财富，更是一个创举，一个带动士气和鼓励民众的典范。”霍克船长语气平缓，既不激动，也不悲伤，就只是陈述，“这些也许你在史书上都看到过，可你知道吗？这个创举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不眠不休的数十次出航堆积起来的。当时哥尼亚将军所面临的压力是空前的，因为他知道，每一次的出航，他都必须成功，一旦失败，就会前功尽弃，人们千万年来对迷失之海的恐惧会彻底淹没艾佳王国。可就算再小心翼翼，面对未知的迷失之海，意外总是难免的。”
“这灰石雾……”
霍克船长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是的。这灰石雾是哥尼亚将军遇到的最大的危险，让他丧失了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好的朋友，亚哈将军。”
马克知道亚哈将军，是一名优秀的制图师，也是一名强大的剑士，是“先驱者号”的第一任大副。在他读过的航海日志里，亚哈先生死于当时的一种传染病，由于船上医疗条件不足，亚哈大副为了保护其他人，选择了自我牺牲，纵身投入了深海。
可现在反思一下，马克发现这个故事有着不少漏洞。当时船队处在浩淼的大海上，犹如孤岛，四周一望无际的海水是天然的隔离带，病菌根本不可能传到“先驱者号”。再说，亚哈将军本身就是一名强大的剑士，体魄比常人强健数倍，又怎么会得寻常的传染病呢？
也许事实真是另一番模样。
“先驱者号当时是在迷失之海的南部海域遇到的灰石雾，一样的风吹不散，日晒不开。”霍克船长继续说着，“不过，哥尼亚将军深知责任重大，并没有贸然驶入，而是决定由亚哈大副带领一只先遣队乘坐小船，先行探路。可是他们却从此消失了，用作连接两船的绳索也被利刃砍断。苦等多日无果后，哥尼亚将军不得不接受亚哈先生已经牺牲的事实。这是哥尼亚将军第一次铩羽而归，高层为了维持持续高涨的士气，改编了部分事实公布出去。”
“所以这灰石雾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一切都是先驱意志的猜测。”马克问道。
“是的，没有任何资料可以参考。”霍克船长回答。
“也就是说，可能什么危险都没有？”马克愚蠢地问道。
其实他心底早就有了答案，亚哈先生身为一名强大的剑客，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灰石雾当中，肯定是遭遇了强过他数倍的危机。这样的危机，他们这些普通人能够平安度过吗？答案早已在心底，但他拒绝回答。
“但愿吧。不过，也不能放松警惕。真有什么危险，好歹要看个明白，不是吗？”霍克船长拍拍他的肩膀，便爬下了瞭望台，走时还不忘叮嘱马克。“还有，今晚的话，我只要活着，你就只能烂在肚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