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嘉兴府海盐县有个姓徐的富商,富甲一方。这徐老爷承袭先辈积下的产业,其才于开彊拓土不足,守成固业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地人都叫他徐老爷,又有人送他“半城施主”的美名,是说他虽然家大业大,却并不骄奢,平时带人诚恳,乐善好施,所以人缘极好。
照理说这样的人总该家庭和睦,子孙满堂,然而事与愿违,他到了四十多岁还没有子嗣。
徐老爷有个好友,姓黄,名修茂,平时喜欢黄老之学,时不时又弄些禳星占卜,僻谷炼丹的构当,人家戏谑他,叫他黄半仙儿,他也不以为怪。只有徐老爷知道他真有学识,与他交往甚密。
这一天正逢冬至,外面下起了小雪,徐老爷在家里邀了各铺子的掌柜们来结算帐目。各铺一年来业绩颇丰,掌柜们都报的兴致勃勃。徐老爷听到一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孩童的喧闹,不由心想:“哎,纵然有万贯家财又有什么用,没有儿子,总是老来凄凉啊。”他这么一想,便心慵意懒起来,也不听报帐了,让众掌柜都散了,叫了个小厮,拿食盒带了几样现成小菜就往外走。
出了门,徐老爷给那些小孩一人买了一个糖人,小孩们都欢喜的跑过来抱他。徐老爷揽过来一人亲了一口,小孩们叫着“徐老爷百岁、徐老爷有福”就都跑散了。徐老爷带着小厮走了两条街,到了一个小院门口,还没叫门,便见有个头戴竹冠,身穿道袍的中年人笑着从里面迎出来:“徐贤兄,你来了。”此人正是黄修茂。
徐老爷也不奇怪,说:“老黄,来找你喝酒。”就跟着进了家。
小厮先走了一步,二人进屋时,小厮已将带来的酒菜摆到桌上了,又在桌边摆上了火炉。两人互不客气,盘腿坐下,就喝起来。喝了几巡,东拉西扯的,徐老爷故意将话题说到孩子上:“老黄,老哥我今天烦闷,喝多了乱扯你别见怪:你常年云游在外,从没听你说起过家室啊------你这修行真得要抛家舍业吗?”
“不瞒贤兄,我还真有家室,家里有一妻一子。然而我与贱荆都已是超脱之人,只不过她是在家修行,顺便照顾家业,我如今修的是外功,故此四方游历。”
“我那侄儿多大了?”
“刚刚两岁。”
“啊,那正是好玩的时候,你不想儿子吗?”
“偶尔想想,只是想得不多。修道之人,总要破除那些****的。”
“哎,你倒是狠心。家里产业如何,够用吗?”
“有几亩薄田,将就能过得下去。”
“恕老哥直说,以后你就这么常年在外云游?也不想着给我侄儿留点产业?若是有一天你和弟妹都------你们怎么说的,羽化西归了,我侄儿怎么办?”
“儿孙自有其福,养他到成年,便任由其出路,与我无关了。”黄修茂看着徐老爷一脸无法认同的样子,笑了笑:“这是取法自然。”
“你可真超脱。”徐老爷意味深重的看了黄修茂一眼,叹了口气:“老弟,我知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以前敬重你是个世外之人,对咱们这些俗事没兴趣,不敢扰了你的清修,也就从没提起,只是-----哎,老哥我苦哇,你能明白吗?”
黄修茂不动声色的饮下一杯酒,说:“贤兄,我怎会不知道你的苦处,你是东宫空虚,膝下乏人。只是,贤兄,你想听实话吗?”
“咦,听你这话,似乎我今天这般光景是有前因的,你快说说,但凡有法可解的,我都听。”
“贤兄以前必是找过无数僧道卦师看过命相了,难道不知原因?”
“哎,那些江湖骗子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我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生人,那是鬼节,鬼门开了,把那些本来没路超度的鬼魂托了河灯投生了,所以我命里带着戾气。”
“呵呵,贤兄是生在钱堆里的人,这半生也没遇过什么大灾大厄,哪能有什么戾气。”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可我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孩子?”
“贤兄,你虽是个大善人,可是你命里犯独龙,与同宗血脉不容,所以你自己这一辈就是孤独一枝。你本就不该有儿子,纵然有,也是散宝童子转世,说白了就是个败家子。倘若真是那样,你愿意吗?”
徐老爷一听这话,两眼立时放出光来:“老黄,是不是败家子,那也是十几年后的事,可我现在就凄苦无聊着呢,要是能有个自己的骨血,叫我享受几年天伦之乐也好啊。就算他以后顽劣些,我这些家产,也够他用上几世了。再说了,以后我请好先生教他,叫他明白事理,我再多行善多施舍些,说不定能感动了菩萨娘娘老天爷,叫他成个好儿子呢。”
黄修茂冷冷一笑,只是借喝酒掩饰过去了。他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便随手抽过一张纸,拿笔写了一会,递给徐老爷:“贤兄,你照此方定期食补,六七个月后再按时辰行房,一年内必有消息。”
徐老爷如获至宝,酒也不喝了,揣起方子就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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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徐夫人果然有了生孕,再过几个月,已是大腹便便了。徐老爷喜得整日请法师唱经保胎,又大把大把的放斋施舍,自然,也忘不了黄修茂的赐方之恩。只是修茂是脱尘之人,不愿到喧嚣之处,中间只到徐家看望了一回徐夫人,教她如何保胎,之后就再也没登过门,徐老爷也不强求。
待到十月胎气已满,便有个胖娃娃呱呱落地------果然是个男孩。徐老爷如何能不高兴,便请了有名的法师给孩子取名。那法师看了一眼小孩,默默不语了良久。徐老爷笑呵呵的求他赶紧赐名,他才回过神来,说:“这孩子长的干净,就叫徐净吧!”法师说完,便收了施舍,也不吃斋饭就走了。徐老爷喜不自胜,大排筵席许多天。
喜庆的声音犹徘徊在耳畔,转眼徐净已有三岁。有天老嬷子抱着他去逛庙会,晚上看人家放烟花,那是徐净第一次看到烟花,他立时被那满天异彩惊得目瞪口呆,回家后不吃不喝,眼睛呆呆的看着前面,连眨都不眨一下。接着便发起烧来,大烧了好几天,延医问药都没有用。不得已,徐老爷又去请教黄修茂。
黄修茂本来是居无定所之人,只是贪恋此地山杰地灵,方便他修行,便一直住了下来。他与别人从没有什么瓜葛,只是对徐老爷情深意重,用他的话说,是有些前缘。此时见“有缘人”来求,难却相请,只得来到徐家,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了摇头说:“果然啊,要开始了!”
徐老爷不明所已,忙问什么开始了。黄修茂冷冷的看着他问:“贤兄,当年你找我求方时说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每句都记得,要不是你------”
“我救这孩子不难,只是你可要准备好承受了。”
“承受?哎,为了徐净,我倾家荡产也得受啊!”
“好吧,这是你的缘,也是你的债!这孩子没病,就是喜欢看烟花,你买上一堆放了,他看到自然就好了。”
徐家人十分诧异,只是对黄修茂的话不敢轻视,赶紧去鞭炮铺买了许多大烟花,晚上在院子里放起来,徐老爷亲自抱着徐净在空地上看。谁知那孩子一看烟花,就嗝嗝笑起来,过了一会又吵着饿,给他喂奶喂点心都吃,只是得边吃边看烟花,边看边发汗,过了一晚再摸额头,居然也不烧了。徐老爷庆幸不已,叫小厮再去将鞭炮铺的烟花全买来,还不够,又火速派人去别处买,天天晚上到县里教场空地上去放,连放了半月,全县人跟着一起看,如此这场病才算过去。
然而这事并不算完,徐净隔上半月一月,就又像之前那样病一回,病时也不用吃药,只要依前次那样放上十天半月的烟花,叫他乐一乐就好了。就这么过了快两年,光是买烟花炮杖的银子流出去不计其数。后来徐老爷干脆在附近村里开了个烟花作坊,从湖南请了师傅来做烟花。谁知作坊刚弄好,徐净却不愿意看烟花了------他又喜欢上别的了。
有一回,徐净由小厮领着去徐老爷一个古董铺玩。掌柜一见这金玉小少爷来了,自然不敢怠慢,随他到处看到处摸。徐净四处跑了一会,就盯上了架子上摆的一样东西,那是一件宋朝徽宗年间汝窖的大青花瓷瓶,只这一件,也能换下半间铺子了。徐净指着那件瓷瓶,也不说话,回头直盯着掌柜。那掌柜还有些担心不舍,小厮却早已粗辣辣的拿下来叫徐净摸了。谁知徐净摸了几下,一把抢过来,举起来便往地上摔去,那碎声直透人心,当值了一个“脆”字!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头,徐净回去后又得上了怪病,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再放烟花他却不见好了。徐老爷问清小厮缘由,半信半疑的抄起厅里摆着的一件瓷瓶摔到地上,果然徐净眼睛一亮,神色立时就不一样了。徐老爷又找了几件便宜瓷器往地上摔,却哪里能骗得了这败家小公子的耳朵------只有摔那些正经名窖的好瓷器时,他才舒服,摔一般的物件反而叫他哭个不停,不知道他是如何分辨声音的。
徐老爷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叹起气来:“姓黄的道士说的是真的!”虽然如此,他又怎能看着这根独苗一病不起。就这么又摔了一年多瓷器,徐净又对那些“哗啦”的声音不感兴趣了,渐渐又迷上了别的。但不管之后迷上什么,都是不败掉一两间铺子不能罢休的勾当。徐老爷先时还寄希望于请个先生教他正道,可先生第一天到家,第二天就被他抓的满脸血痕,再长大点就不抓了,直接抄桌椅砸先生。所以纵然徐老爷愿意花钱,也没有先生敢再接这份差使。
苦挨到徐净又大了几年,徐老爷便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以为这样或许能叫他收敛些。然而徐净此时已是脱缰野马,哪还有人能制得了。所幸他一开始还对他媳妇有过几天兴趣,叫他媳妇怀上了孩子,之后产下了一个男婴。只是这媳妇因体质虚弱,产后不久便死了,临死前自己给孩子取名叫徐文源。
孩子的出生并没能挽回徐净的浪子之心,徐老爷只好自己照顾孙子。这些年间,徐家的家业慢慢的被徐净败的七零八落,到了徐文源八岁时,徐家仅剩下乡间的一些田产------那也是因为徐净常在城里厮混,不去乡下,还不知道有这么份产业,才暂时保全,而那些铺子生意,好转手的早叫他散光了。
这时候,徐老爷才真正明白了黄修茂所说的话。那个取名字的法师定也是看出了徐净的“真身”,才给那败家子取了个“净”字。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徐老爷多年来被徐净折腾的早成了一付枯槁,便趁还能残啳之际,给孙子文源定了一门亲事,说起来算是文源的远房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