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头发的女孩尖叫起来,接着是阿曼达,我听得出她那如同汽笛般尖锐的嗓音。酒吧里所有的人瞬间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安德烈被分解了,被分解枪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分解了,那团紫红色的烟尘和现在散落一地的白色粉末就是安德烈。
我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前一秒中还在对你怒目圆睁、和你争执不休的人,下一秒钟就化作一团烟尘完全消失了,那种震惊足以让人发疯。虽然我听说过分解枪的存在,但我从不知道,原来它的威力竟然如此致命、如此可怕,发明它的人绝对是个恶魔。
“我想起来了,”棕发女孩叫道,“柯尔校长说过,如果谁胆敢伤害艾拉,后果将会是非常可怕的,难道他指的就是这个?”她惊恐的望着我,“艾拉,你对安德烈做了什么!”
“不要乱说!”一个男孩冲上去捂住棕发女孩的嘴,“怎么会是艾拉干的呢?一定是智慧者ID,自动识别了对艾拉会产生伤害的人,才会发动攻击的,”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这和艾拉无关,对吧?”
“没错,一定是智慧者ID干的!”人们纷纷附和道。但我听得出那些声音里极力掩藏的恐惧。他们望向我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刚才那种望向摇钱树般热切的眼神,而是如同望向恶魔般惊恐不安的眼神,不论安德烈是被什么分解了,我都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分解安德烈的不是什么智慧者ID,也不是我,我们都没那么大的本事——我看见对面大楼黑洞洞的窗户里闪过一个晶莹的亮点,我看见安德烈的衣服上残留着弹孔——那颗从窗户外射入的子弹才是罪魁祸首。
于此同时,我也霎时明白了一件事——从我带上智慧者ID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处在时刻被监视的状态下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的家,但是一进家门口,我就冲进卫生间里止不住的呕吐。那团紫红色的烟雾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卫生间的白色墙壁上似乎布满了蓝绿色的眼睛——和安德烈的眼睛一模一样,都在愤恨的望着我。
“我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我喃喃自语,“我并没有,明明是安德烈想要打我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情愿我挨了那一巴掌,那样绝对会比现在好受得多。
“姐姐,你怎么了?”得文揉着眼睛站在门口,“吃坏了东西吗?”
“你怎么还没睡?”我吃惊地望着他,慌忙擦净嘴角的污物。
得文突然大睁着眼睛,“姐姐,你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了吗?”他有些慌乱的问道,冲过来扶住我的肩膀。
我擦了擦脸颊,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没有人会欺负姐姐的,再也没有了。”我苦笑道。
“是发生了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吗?”得文微微歪着脑袋,“如果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再问。”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膝盖上。
得文永远都是如此的善解人意,一想到他将要永远离开我,我的心里就一阵悸痛。
“弟弟,你怕吗?”我轻抚着他柔软的棕色头发,“你害怕永远都要待在那座农场吗?就像一座牢笼,永远都不能走出。”
“那姐姐你害怕吗?永远都被囚禁在这座城市里?”他反问。
我一时语塞。的确,作为智慧者,我将永远不能离开这座名叫瓦布特的城市,但是为什么要用囚禁这个词呢?这里什么都有,我可以吃到最美味的食物,获取最前沿的知识,我为什么还想要离开这里呢?
“这不一样……”我含糊地说道。
“其实去农场对我来说反倒是种解脱,”得文笑道,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臂,“至少我再也不用算那些我永远都算不对的数学题,不用背那些晦涩的力学公式了。”他轻轻地说着,听起来像是叹息,“至少,爸爸和妈妈再也不会拿我和你们比较了。”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被贴上“劣等人”的标签、终日惶恐地被人训斥喝责是什么感觉,但此时我对得文的遭遇感同身受。“或许农场对他来说也是个好的归宿。”我安慰着自己,尽量不去想他将要面对的辛苦和艰难。
除了紧紧地抱着他轻轻的摇晃,此刻的我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来表达我对他深深的爱和思念。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我再醒来,已经是早上了。我穿着衣服躺在自己床上,恍惚中记得是得文扶着我走过来的,临近床边时,我好像还绊了一跤,摔到了额头。我赶紧摸了下自己圆溜溜的脑门,发现上面果然贴着块创可贴。
我懊丧地叹了口气,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昨晚那极度恐怖的情景,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得文做好的丰盛早餐就摆在桌面上,提醒着我自己正身处安静整洁的家里,而不是昏暗可怕的酒吧。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去那地方了。
我走到桌前,微笑地欣赏着光洁盘子里盛放的食物——香蕉和苹果制成的沙拉,一小撮包好皮的煮豌豆,两片培根,三个夹心鸡蛋卷,还有两片燕麦面包,上面抹了厚厚的一层甜黄油,并用番茄酱做了个笑脸的装饰图案。完全是理想中的丰盛早餐,或许只有得文才能如此了解我的喜好了。
我坐在桌前大快朵颐起来。此时得文已经和父亲离开了家,他要去做离开瓦布特前往农场的最后准备——更换自己的ID,做全身的健康检查,以及和自己的朋友做最后的告别。
而我今天也有着自己的任务。隔壁阿姨的女儿马琳上周刚满12岁,今天就要进行能力测试了,阿姨希望我能陪着马琳一起去,因为她和她的丈夫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会议要参加,而且能力测试的举办地点就在柯尔学院,我比他们更熟悉那里。尽管那位阿姨和丈夫都是智慧者,但是马琳在学校的成绩却一直令人担忧,即便她整日学习到深夜,却依旧解不开那些该死的数学题。
但我却很喜欢马琳,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女孩,她也很喜欢我,大概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教她数学题却不会骂她笨的小老师了。
享用完早餐,我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直奔马琳的家。马琳今天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她穿着粉红色的蓬蓬裙,带着银白色的小王冠,脚上还踏着一双漂亮的小红鞋,这华丽的装扮一看就是桑德公司的杰作。
“这是我花了100个桑德币换的,”她轻盈地原地转了一圈,“怎么样,很漂亮吧?”
“太棒了!你看上去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公主!”我笑着鼓起掌来,“来,再转两圈让我欣赏一下。”
她又拎起裙摆蹦跳着转了两圈,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和爸爸都已经去开会了,今天就委派你来保护本公主啦。”她扬起头伸出一只手。
“遵命。”我牵住那只柔软的小手,她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尽管已经年满十二岁,但是马琳只有1.2米高,小巧柔软的身体就像是个大号的洋娃娃。
我抱着她打了个转,又轻轻地把她放到地上,她依旧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喜欢她的笑声,就像是风铃一般动听。
“我们走吧。”我牵起她的小手。
“恩。”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好想看看传说中的柯尔学院是什么样子。”
时间还早,我们决定放弃乘坐传输通道直接到达那里,而是决定步行去轨道交通的站点,乘坐列车到柯尔学院去。因为传输通道的存在,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一看这座城市了。
我们沿着街区中央的大道一直往前走。智慧者居住的街区被统一刷成了莹白的颜色,乍一看起来有些刺眼,但是适应了就会觉得还不错……至少路面还是淡淡的棕色。主干道的两旁摆满了各种生活用品、食物,还有衣服和鞋子,都装在透明的玻璃柜里,智慧者可以通过ID获取这些东西,想拿什么都行,但是每一种东西都有每日限额,超出了这个限额就无法再拿到更多。
马琳在一个装满铁制锅铲的玻璃柜前停了下来。“帮我拿些锅铲吧,好吗?”她嗲声嗲气地请求道,因为没有经过能力测试,马琳还没有自己的ID,出行都要跟着智慧者才行,更别说领取玻璃柜中的供给了。
“你要它做什么?”我感到有些奇怪。
“待会你就知道了。”她神秘地眨眨眼睛,“快帮我拿一些吧。”
我摇着头笑了笑,用自己的ID为马琳拿到了两个锅铲——我每日领取锅铲的限额是两个,别说是每日两个了,就是每年两个都足够了,我要那么多锅铲做什么?
她开心地抱着锅铲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着,看上去就像是只欢快的小兔子,裙子背后淡粉色的宽大丝带被她带起的微风鼓动着,像是张开的轻盈翅膀,仿佛要带着她飞起来。“会飞的小兔子。”我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打算以后就这样称呼她了。
“快看!”马琳突然停住脚步,高高地仰起头,嘴巴张得大大的,“天空中有朵乌云。”
“什么乌云,再说那哪是天空啊。”我笑着揉揉马琳毛茸茸的小脑袋。
听爷爷说,他小的时候见过真正的天空,但是自从70年前核战爆发、人类不得不躲在这个人造的巨大封闭空间里生活之后,就再也没人看见过真正的天空了。我们把这个巨大的封闭空间称作“家园”——它绝对名副其实,因为“家园”之外的空间里飘荡着致命的毒物,强烈的核辐射会让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瞬间化作焦灰,那里早就没有了生命,“家园”之外的区域不过是如同黑洞一般完全无法接近的存在。
而我们把现在这个虚假的天空叫做“穹顶”,尽管新闻里还称它为天空,但我们都觉得这东西和老人们口中的天空大相径庭——穹顶上没有形状各异的云朵,也不是蓝色的,在一天中的前12个小时,它呈现出莹亮的白色,而后十二个小时则呈现出昏暗的墨绿色,这中间没有任何的过渡,时间一到,它就分毫不差地切换颜色,就好像有人毫不顾忌你的感受就突然关了灯一样,那情景总让人有些莫名的恼怒。
“可是我就是看见了。”马琳嘟起嘴,“我看见乌云了。”
“好好,你看见啦。”我笑着捋了捋她脑后的碎发,“我们的小公主刚刚在穹顶上看见了一朵乌云。”
马琳依旧嘟着嘴,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东西吸引,又蹦跳着往前跑了。
智慧者居住的街区尽头就是城市轨道的始发站,我带着马琳刚通过安检和闸机口,就看见一个棕发女孩正站在候车厅的入口处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聊着天,动作夸张丰富。她微微转过头,我便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是昨晚的那个棕发女孩!
所有可怕的记忆又都回来了。那女孩在跟那男生说什么呢?是在聊昨晚的事情?她会怎么说?因为安德烈要打我,所以我把他分解了?她会骂我是个怪物?
我僵硬的站在原地。想要进入车站的候车厅就得经过这两个人的身边,但我根本迈不开步子,我害怕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们会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来看我。
“怎么了?艾拉姐姐?”马琳摇晃着我的手臂唤道。棕发女孩听见声音,回转过头,和我正好四目相对。我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艾拉,恭喜你啊!”棕发女孩热情地打着招呼向我们走来,“我刚才还在跟巴克讲昨晚我们玩的多开心呢,真希望下次还能和你一起去。”
开心?我瞪大了眼睛,她在说什么?昨天晚上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情,她叫得也比任何人都大声,怎么会说开心呢?
“你觉得很开心吗?我可不觉得。”我冷笑着说。我确定她刚刚那些话只是在讽刺我。
“怎么会不开心呢?昨晚你喝了那么多酒,醉得不成样子,我们送你回家的时候你还笑得特别大声。”棕发女孩指着我对那个叫巴克的男孩说道,“她昨晚可不像现在这样一脸严肃,比现在要可爱多了。”
“我醉了?如果喝咖啡也能醉的话。”我继续冷笑,“何况你们怎么会送我回家呢?我是自己走回去的。”
“艾拉,看来你昨天真的喝多了,”女孩瞪大了眼睛摇晃着脑袋,“连记忆都不准确了。”
“准不准确我自己心里清楚,至少我知道……安德烈他死了,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在提到安德烈的名字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颤抖,这三个音节实在太苦涩了。
“什么安德烈?”棕发女孩瞪圆了眼睛,“谁叫安德烈?谁死了?”
“安德烈!就是昨晚那个变成一团烟雾消失的安德烈!”我大叫起来,被她挑衅的话语激怒了,我宁愿她狠狠地骂我几句,也不愿她用这样的方式来羞辱我。
“昨天晚上没有任何人消失,我也不知道谁叫安德烈,昨天和你一起去酒吧的人里我确定没有这个人。”棕发女孩疑惑地望着我的眼睛,“艾拉,你果然是喝多了。”
我愣在原地,还想要争辩,却发现她的表情并不像是在撒谎。安德烈,那个和我争了6年第一名的安德烈,棕发女孩还和他坐过一年的同桌……怎么可能是不存在的呢?我清楚的记得她昨晚还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个棕发女孩难道有失忆症吗?还是我的脑袋有问题?我满腹狐疑,还想要继续询问,列车就来了。
“快走吧,”马琳拉了拉愣住的我,“再不走我们就要迟到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和马琳一起穿过候车厅进了车厢,回过头,棕发女孩和那个男孩都没有上车,他们只是坐在候车厅里,吃惊的望着我。
车门关闭,列车缓缓启动,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连同玻璃制作的透明车站一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