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归客栈门口,马良和顺子被几个后厨大汉粗暴地推了出来,摔在当街,几件行李也被抛出来,砸在了他们身上和地上。
金掌柜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洞里,他怒目圆睁,那撮愤怒的胡子高高翘着。顺子跪行着拽住金掌柜的衣角,眼泪快流出来了,道:“老爷您再给顺子一次机会,这个月月钱顺子都不要了。”
金掌柜把衣角猛一抽走,瞪着顺子说:“没用的蠢货,如归客栈用不上你这种人,好不容易见个活牲口了那是上苍眷顾我金家的列祖列宗,我纵着个外乡人在家里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些天,你还把那牛给我整丢了,我怎么向我金家列祖列宗交代?啊?”
金掌柜越说越急,下巴上的胡子不住地颤着。顺子急哭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马良看不下去了,对金掌柜说道:“大黄本就是我的牛,掌柜的您想偷我的牛便不应当,如何倒成了上门的祭品了?今日我的牛丢了,该气急败坏的人是我,这事儿又干顺子什么关系?”
顺子暗暗扯了扯马良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那金掌柜脸色已然十分难看,指着马良怒道:“休得跟我理论什么,你把这两三日吃住所欠下的二两白银还清,再跟我理论不迟。”
二两白银对马良来说可已不是小数目,他是万不能在这清丰城便把银子搭上大半的。他倔着脸,道:“我没钱。”
“没钱就少在这儿瞎嚷嚷,你们俩麻利儿走吧。”
顺子又往前跪了跪,“掌柜的,顺子在你这儿也干了好长时间了,您不能说轰就轰啊。”
金掌柜乜了他一眼,道:“谢谢你啊顺子,一只大黄牛到了先祖的案前又给跑丢了,眼见仪典将近,我如今是一头木马草牛也没扎上,今年我要如何张罗是好,势必得把神灵们给得罪光了,快滚吧。”
金掌柜一甩袖,正欲进门,马良忽地挺直了腰板:“我能画!”
金掌柜将身一转,定定地朝着马良看,一脸鄙夷,“画?怎么画?拿些草叶枝木扎模子已是敷衍,但那至少还算是用心造了个物件,你一小孩儿凭几笔颜料,莫说是神仙,连人都哄不了!”
“我不单能画牛羊,还能给你画出许许多多山珍海味,而且能画得跟真的一模一样!”马良昂着头坚定地说,他自信的表情和天大的海口让一旁的顺子吓得愣住了。
金掌柜轻蔑一笑,摇头道:“小小年纪口气竟这么大。”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呢?”
“你真想试试?”
“是,我想试试,不过我有条件。”
金掌柜面露愠色,道:“条件?你跟我谈条件?”
“对,如果我画得好了,你就让顺子留下来,不许扣他月钱,并且宽限我在客栈多叨扰几日,如何?”
金掌柜怒气上袭,一句话正要骂出来,又噎口口水给压下去了,冷冷地对马良说:“好,我答应你,但是如果你画不出要怎么办?”
马良刚要开口,金掌柜就打断道:“我来说吧,如果你画不出,你跟顺子身上所有的盘缠和值钱的物什都归我所有,然后,你们俩,滚蛋。”
顺子吓傻了,拉住想阻止他应承金掌柜,但已经太迟了,马良狠狠地点了一下头,金掌柜满意地大笑着走进店里去了,顺子一屁股坐在了街上,哭丧着一张脸。
马良撞了一下顺子的肩膀,俏皮地说道:“放心吧,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你还会画画?”顺子一脸的狐疑。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马良自得地说。
马良向伙计要了白纸,自备了笔墨,便坐在哪儿开始思忖着;金掌柜坐在柜台后边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苦苦寻思的模样;顺子帮着研墨,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良看,心里七上八下,马良嘴角一扬,顺子就喜滋滋的,马良眉头一蹙,顺子就觉揪心。
灵感一至,马良提笔、蘸墨、挥毫,开始画了起来。一根根圆滑有致的线条从笔尖流出,粗细转折均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管毛笔在马良手中松松地握着,似乎毫无力度又平稳扎实,被马良运得十分得心应手,浑如一体,力度、顿挫、回旋、伸缩和转换都恰如其分。
马良不断来回换着几只笔,笔杆在他的手指间轻松地转动着。每支笔专司着一种颜料,一侧还有个大钵子充当笔洗,一有那笔数不够的时候,便可以及时洗出新的笔来,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作画技法超然,引得柜台后面的金掌柜也伸着脖子凑了过来,看得目不转睛。
不一会儿,一个金丝搪瓷盘盛着一道红烧牛蹄子出来了……
弥霞谷洞府中,尤黍离看着墙上的北斗图若有所思,在天权星位置的那颗玛瑙上,有一丝微光掠动。鬿雀站在尤黍离身后,守候着尤黍离的动静。
“鬿雀,天权星又有了异样的动向。”
“上次公子觉察异象,应是文神笔归天之时吧,那时鬿雀布阵拦截未遂,让那文护使破阵而去了,此番异象再现,莫不是……”
“不,不是文神笔。”
“那是何物?”
“文神笔逢盛世而生,画神笔临乱世而降,如今大唐皇朝甫经动乱,又逢新君即位,朝堂诸党各怀异心,南诏土藩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当此乱世之时,正是文曲星君降下画神笔的时辰。”尤黍离舒展双臂激动地说着,语气中似有愤恨,又有嘲笑和欣喜。
“画神笔?这画神笔是否已经降世?”
“画神笔降没降世我无从得知,但画护使确已下凡,你日前走了一趟清丰城,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鬿雀细细想了想,接着摇了摇头,问道:“公子可知那画护使如今的下落?”
尤黍离依然盯着石壁,道:“就在清丰城。”
说完,尤黍离突然感到那股撕裂般的痛感又开始在全身蔓延了起来,他左手扶着墙,右手用力地抚摸着痛感流经的许多部位,鬿雀看得十分难受,焦急地说道:“最近灵气太盛,公子又有好些时日没有接受足够的供养了,这可如何承受得住?”
“我算过今年的历法,北号弥霞会比往年短上许多时间,等霞气一散,北号的瘴气就都会重新升腾,到时青凰就得离开了,青凰离开之后,便一切如常。”
鬿雀点了点头。尤黍离忽然转过身来朝着鬿雀,道:“青凰此去又是一年,接下来这一年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枯等了,我们得加快进度,如今画神笔即将降世,大唐王朝又行将大乱,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若是再一事无成地耗到明年青凰回来,事情就更加不好收拾了,所以,这一年,你得试着为我找到鲜活的魂魄,行吗?”
鬿雀犯难了,一时支吾不知说什么好。
鬿雀与獦狚本是这北号山土长的生灵,虽生性嗜人,但性情至纯,本有向善的根基奈何受了天性左右。直至青凰的到来,用尽了一切办法导其步向正途,这才极大地改变了他们。尤黍离是后来某一年青凰才带至北号山的,初见之时,尤黍离尚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般的寒魂之躯,青凰费了许多的气力与修为才护住了尤黍离的命脉,加之北号山常年独具的阴瘴气象,尤黍离的寒魂之躯才挺过了最凶险的难关。尔后的日子,青凰只能一年归来一段时间,其余时间,尤黍离与獦狚、鬿雀朝夕相伴。尤黍离曾生而为人,有着渊博的学问和广博的见识,这些对鬿雀与獦狚来说都是极其向往的东西,便日日守在尤黍离身边,听他讲了许多外面的事情,听他那坎坷悲惨的一世经历。青凰之外,尤黍离毕竟是鬿雀与獦狚平生相与的第一个人,他们对尤黍离有过戒备和猎奇,但日久天长,只剩了深深的仰慕与同情,加之尤黍离又是青凰所爱之人,二人便愈加敬重了起来。鬿雀和獦狚都知道,尤黍离想要强大,想要洗刷为人时候的耻辱,想要在他既痛恨又向往的浊世之间振臂一呼,也清楚这些是需要代价的。尤黍离恳求鬿雀与獦狚帮助他,他们二话不说答应了,但是他们也始终牢记着青凰姐姐的教训,不敢再为有害人类的事情,便只退而寻那世间无主的游魂,聊以供养着尤黍离日益增大的胃口,而眼前,公子竟再一次提出了要鲜活的魂魄,鬿雀不禁还是犯难了。
尤黍离又开始拼命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血,倒在地上挣扎着,鬿雀着急了起来,伸手扶住尤黍离,被尤黍离牢牢抓住了,尤黍离苍白而虚弱地看着鬿雀,眼神里满是将死的哀求,鬿雀的心揪作一团,但万般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尤黍离的眼泪一下哗啦涌出,对鬿雀满是感激,鬿雀也愈发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