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代为将,蒙嘉耳濡目染之下,对咸阳的风云变幻总还是有些感觉的。始皇帝老了,谁也不知道他会在哪一天突然撒手而去,但想必作为整个大秦高高在上冷眼观看着这个世界的他来说,对自己的大限,会有一定感觉的。
始皇帝,始皇帝,为什么自己作了皇帝,还要作最开始的那一个呢?
二世,三世,以致千世万世……
上位者的心思,是不可以揣测的,便是他最信任的蒙恬蒙毅两个人也不能。
当年的公孙鞅商君,难道不是深受孝公的信任么?
不远的武安君白起,难道没有给昭王立下汗马功劳么?
便是最近的王翦王贲父子,灭六国一天下,那时候还是秦王的始皇帝,恩宠比之现下对蒙家有不及么?却在刚刚过去的六年时间里,王氏父子先后弃世,现在的王离,说不得便是以后的蒙嘉。
“知道进退的臣子,便会少去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便不会有身家性命之忧,你要记住!”曾经有一天,蒙恬蒙毅上朝归来,对那一腔热血只在练武场奔波的蒙嘉这般说。
蒙嘉也三十许人了,多年的眼见与父亲叔父的耳提面命,在当下年轻一代将领中,也便只有他才能深深理解蒙家人头上越来越浓挥之不去的阴云。
“始皇帝,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他也相信任何人,包括天下每个人!”蒙嘉回头来继续前进,心下这般默念道。
“李寇,若你果真这一次能做到使我不能猜测出来的事情,那么,二十年后,大秦北军主将,我蒙家便推你上去又如何!至少……至少在扶苏大王子眼中,我蒙家,还是那个永远忠于大秦皇帝的蒙家……”
人心,真的……很难猜测……
“父亲,也是有这个打算的罢,这一次大战过后,也应当回去拜见叔父了,可能,还要代表父亲的意思……”蒙嘉微微一叹,眼中有无奈,有淡淡的喜悦,却最多,还是一片安然。
中国历史上,从来不缺忠臣良将,从来不缺这样一群人,他们将自己甚至自己家人的生命,都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紧紧绑在一起。
或许他们不能自知国家和民族,或许后人会笑他们傻笑他们颠,但就是在这个黄土地上发育江河水滋养长大的大地上,就是这么一群傻地颠地可爱的人们,将一个创造了举世无匹文化文明的民族,五千年来用尽浑身力气撑着,直到自己筋疲力尽而死去。
他们没有办法在那些时代中理解什么叫民族,什么叫国家,甚至不能理解自己这么将生命都搭上去为的是什么,可能只是一种本能,可能,也是有冥冥之中一种信仰在不住呼唤不住支撑,终究,他们是将一个慢慢融合不断壮大的民族脊梁用相对历史的重量来说极为微弱的力气在撑起,在推动。
只在他们的时代中,他们不会认识什么叫民族,什么叫“明智”,他们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君王,在特定的时代中形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注定这些人的生命,只是为了一个人或者一家人而生存,而灭亡,但谁也不能否认,只是那一个人一家人,便在他们的心中就是天地,便如今日我们心中的祖国。
“将军,斥候回来了,看样子,不会有坏事带来!”副将一声呼唤,蒙嘉默默正赶路便抬起头来。
东西南三方数骑如飞赶来,但见他们狠命催动胯下战马,手中一面黑色小旗在强烈的迎面风中向后极力拉开一抹模糊影子,远远便能听见他们与战马粗重的呼吸。
“有战事!”作战经验丰富的锐士们,立时便反应过来,果然蒙嘉向副将点点头,副将大喝,“全军快速前进,五里之后席地歇息!”
斥候的侦查距离是十五里,让开十里路,放下一段时间给锐士休憩,正是大秦大军的一贯战术。
斥候脸色潮红,俱个齐齐奔近,脸上欣喜颜色止不住,蒙嘉心下一跳,暗暗便忖道:“好事来了,这一次,战功不会小!”
俊靡,右北平靠北边一座小城,说起来还不能算是城,不过平地上用泥土垒起高台,上面依样修建了一些垛口,便是比营寨栅栏坚固且高一些,比正规城池差得远了。
却便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城外,秦始皇三十六年六月处某一日,右北平从渔阳东出的章平大军,与东胡老单于带领的十五万大军不期而遇,当下两军各有些惊慌,忙乱一阵,两厢对峙起来。
却也奇怪,从来都是东胡人攻城的,而大秦将士只有守卫的份儿,却便在今日,东胡人眼看大秦大军到来,急忙忙便窜入俊靡城去了,却将两军平日间的攻防对调了一个个儿。
第一天两军混战一场,章平思虑自己人少,便只掐住南面的大路,仗着秦军弓弩,生生没有后退一步将十五万东胡人困住在城内。
第二天,东胡人派出五千快马来向北而去,章平没有管,他也管不了,便在平地上扎起营寨来,用充足的弓弩打退一次又一次东胡人妄图南下的打算。
第三天,秦军箭支已然缺少,士卒多有战死,东胡人趁机杀出城来与秦军混战,乱军中,章平帅五百轻兵死士突入东胡狼旗之下,射伤东胡单于哈乜尔,却也五百人尽皆战死,便是众人拼命抢了回来的章平,也伤痕累累昏迷不醒。
是夜,东胡人突出城门,数万人向秦军营寨杀来,却另外人马保护哈乜尔向北窜去,在东胡人拼死狙击下,章平昏迷不醒不能理事,若非大秦将士骁勇用尽弩箭反击,在东胡人一命换一命的打法下,便决计会全军覆没了。
却混战中,赵无咎帅右路军杀来,平添生力军之后的秦军,一鼓作气将东胡人赶到俊靡城以北两百里处,人困马乏之下,默契两军俱各休息,醒过来赶上追击大军的章平,只能暗叹倒霉眼睁睁看着哈乜尔向蒙嘉的怀抱投进去。
“娘的,那个老东西,咱一箭明明扎进他胸膛了,咋还没有死?哎呀老赵,天亮了,咱赶紧追是正经,不能给蒙嘉那小子白白送了功劳去!”树林里,晨曦探出头时候,章平斜躺在草垫上,龇牙咧嘴向安然闭目死在沉睡的赵无咎不住投过去焦急眼神,却最后实在忍不住催促道。
“不急,不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赵无咎是个沉稳的性子,便是章平满脸掩不住的焦急几近怒火,他还是慢慢张开眼睛看了看天,不徐不疾说了一句,低头又要睡去。
“娘的,老赵,都啥时候了,你咋还睡不够啊?起来,快点起来,给老子进军!”章平按耐不住,大怒便要跳起来呵斥时候,却浑身无数个骨头一起疼痛,便似有人用长剑忽然一千次一万次剜他的身体一般,唉哟疼地直扑到在地上,却怒目向赵无咎瞪过来。
赵无咎砸吧砸吧嘴,似在贪婪接受这清晨甜美的空气,翻了个身,背对章平低头靠着大树又要睡过去。
“好,老赵你看不上这个功劳不要,我还舍不得给别人呢,你不去追,我去,娘的反正家里有大兄在,老子战死也没啥的!”章平看不下去赵无咎四平八稳的样子,狠狠瞪了他背影几眼,便扭头大喝要叫锐士扶他上马。
“别走啦,你要代人走了,这儿这么大地方,叫我这颠人马怎么能掐得住?”赵无咎懒洋洋伸了伸懒腰,忽然腰间发力一跃,忽然起身向章平道。
“干啥?要人?没有没有,我左路军只有三万人马了,不能给你,倒是你部下箭支颇多,让我一些,等我抓住了哈乜尔来老小子,分你小半功劳!”章平见得赵无咎起来,便暗喜有话好说,身边几个磨磨蹭蹭不敢来扶他起身的锐士给他挥挥手感慨,腆着脸嘿嘿笑道。
“一个哈乜尔,还要劳你动这么大手脚?就在这儿等着,不出半日,他定然要到这儿来,说不准还会拼命往南突破,若没哟缓好精神,那老小子给我斩了,可就没你左路军啥事了!”赵无咎招收叫过几个副将,
章平不能否认是一员勇将,也颇有一些打仗经验,但赵无咎便是在整个北军中,也是响当当有名的智将,与白狼蒙嘉两人合称北军双英,这番话说出来,休要说是章平,便是赵无咎手下几个副将,也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你驻扎在这儿,啥意思也没跟他们几个说?”章平虽然军法谋略不好,但总也是军中混了十数年的家伙,察言观色的本事一般人还真比不上,赵无咎这句话说出来时候,他便看出几个副将有些不解,昨夜自己刚追上来时候见他们居然歇息而这几个副将面色俱都忿忿,一下子转变也给他轻易看出来了。
“你们以为我军驻扎在这儿为的只是等待左路军上来?哼哼,前面这几个残兵败将,若要歼灭定然不过我右路军一口,却留着他们,你们果真不能明白么?”
“请将军明示!”左右两军副将互相对视,不能从各自眼中发现答案,便又向章平看过去,却见这厮居然……居然也向众人瞪大眼睛审讯般看过来,急忙便都躲开他的目光向赵无咎推过来话题。
赵无咎并不说话,大步向树林外面走出去,章平给富江门抬着紧跟,却见赵无咎在走出小树林之后,面对南方连绵的群山出神凝望。
“老赵,啥话你赶紧说啊,咱等不及的!”等了片刻,却赵无咎还只是负手农网群山,章平不耐便叫道。
赵无咎转过身来,无奈摇摇头道:“我看你这一次是给哈乜尔那老小子勾住了双眼,若在平日,便是你不喜兵书,然作战经验绝对能在看到这三面环山的第一眼开始,便将大军全数驻扎下来与对面的敌人对峙!”
章平闻言,皱眉详细向周围大量,东西两面果然是群山,且这树林便在两山对夹的山路旁边,左右是陡峭不能攀爬的山崖,却只有背面与南面弯弯曲曲的大路,时隐时现在晨光铺染的山间回环。
“埋伏?斩断来去大路?”章平霎时间便明白赵无咎的作战意图,他居然要在这群山耸峙来路去路给斩断的山谷中,将有可能倒退回来的东胡单于一口吃下。
“这……咱们只有东胡人马的一半左右人数,两面埋伏是不是有些不现实?再者说了,你怎么能知道哈乜尔那老东西便会乖乖听你的话赶入这山谷之中?”章平凝神沉思片刻,便向赵无咎提出自己的问题。